湖广武昌的楚王府内,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。
楚王朱季堄半倚在软榻上,身着苏绣常服,眯着眼欣赏着堂下舞姬曼妙的舞姿。
两个小太监跪在一旁,小心翼翼地为他剥着柑橘,连橘络都清理得干干净净,这才递到楚王手中。
朱季堄接过柑橘,大口咀嚼,又将籽一粒粒吐向舞姬。
舞姬们故作娇嗔,唉唉呀呀地叫唤起来,逗得他哈哈大笑,乐此不疲。
“王爷,王爷……”王府长史李文贵步履匆匆地走进暖阁,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。
在靡靡之音中,他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。
“何事如此慌张?搅了本王的雅兴。”朱季堄慢悠悠地坐直身子,接过太监递上的热毛巾擦了擦手。
王爷,布政使司的刘大人又来了,已在府外候了半个时辰。”李文贵压低声音;
“还是为清丈队的事。咱们派去的人阻挠清丈,布政使司压力很大,刘布政希望王爷能出面,让下面的人收敛一些。”
朱季堄眼皮都懒得抬一下,不耐烦地挥了挥手,像驱赶苍蝇一般:
“不见不见!一点小事也来聒噪。什么清丈?不过是朱祁钰折腾人的把戏。本王是他叔父,难道他还能为了几亩薄田,来为难自家长辈不成?”
他哼了一声,语气满是不屑:“这天下是朱家的天下,本王也是朱家子孙,享些供奉不是天经地义?他朱祁钰再能耐,还能把宗室都抄了?”
“就说本王身体不适,不见客!让他们该干嘛干嘛去,少来烦我!”
长史面露难色,犹豫了一下,还是硬着头皮劝道:
“王爷,慎言啊!晋藩、代藩的前车之鉴不远,摄政王手段酷烈,连宁化王都……如今朝廷严旨清丈,我们这般硬顶,只怕……”
“怕什么!”朱季堄猛地坐起身,一把推开身旁的美婢,怒道:
“宁化王那是造反,自寻死路!本王安安分分待在封地,享我的福,碍着他朱祁钰什么事了?难道我堂堂藩王,连处置几个不开眼的下等胥吏都不行了,天底下没这个道理!”
他越说越觉得自己占理,声音也拔高了几分:
“你去告诉那布政使,还有那些清丈的人,楚王府的土地,一寸也不许他们动!有本事,就让朱祁钰亲自来武昌跟本王理论!”
长史见他如此冥顽不灵,心中叫苦不迭。
却也不敢再劝,只得喏喏退下,去应付府外焦急等待的布政使。
打发了扰事的布政使,朱季堄扬手道:“接着奏乐,接着舞。”
这边乐师舞姬刚欲动作,又一名侍卫急匆匆而来,在门口单膝跪地,声音带着一丝紧张:
“禀王爷,府外来了几名锦衣卫,说是奉摄政王钧旨,要面见王爷!”
“锦衣卫?”朱季堄脸色微微一变,但随即强自镇定下来,
“爪牙倒是来得快。哼,本王不见!就说本王染恙,无法会客。长史,你去打发他们。”
李文贵心中暗叹一声,知道王爷这是色厉内荏,硬着头皮道:
“王爷,锦衣卫代表的是摄政王,若直接拒之门外,恐怕……”
“怕什么?按本王说的做!”朱季堄不耐烦地挥手。
片刻后,王府偏厅。
李文贵见到了几名风尘仆仆的锦衣卫,为首者是个刘姓百户。
“王府长史李文贵,不知几位天使驾到,有失远迎。实在抱歉,王爷他……近日感染风寒,卧床不起,无法亲见,特命下官前来聆听钧旨。”
那锦衣卫刘百户也不废话,直接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,信封上是醒目的“摄政王令谕”字样。
他并未交给李文贵,而是肃然道:“李长史,摄政王有令,此信必须由楚王殿下亲启。若殿下玉体违和,我等可在此等候,直至殿下能够阅信为止。”
语气平和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。
李文贵额角见汗,知道无法搪塞,只好硬着头皮返回暖阁禀报。
朱季堄听完,脸色阴晴不定。
对方这态度,明显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。
他沉吟半晌,终究不敢真的将锦衣卫晾着。
只得命人稍作打扮,装出病容,由左右搀扶着,慢吞吞挪到偏厅。
刘百户见他出来,也不多礼,径直将信递上。
朱季堄撕开火漆,抽出信纸。
信的内容极其简短,甚至可以说是粗暴,完全没有顾及他这位藩王的颜面。
楚王台鉴:
清丈国策,天下通行。
顺之者昌,逆之者亡。
今予二路:
一,俯首听命,遵从新政,清丈田亩,依法纳税,仍为大明贤王。
二,扯旗造反,厉兵秣马,与本王决于疆场,胜者王侯败者寇。
何去何从,三日为限,望尔自决。
勿谓言之不预!
郕王朱祁钰。
没有客套,没有委婉,只有赤裸裸的威胁!
刘百户一拱手:“信已送到,接下来三日,我等在武昌静候楚王殿下的抉择。”
说罢,便带人转身离去。
“砰!”
朱季堄猛地把信拍在桌上,胸膛剧烈起伏,脸因暴怒而涨得通红。
“狂妄,放肆,朱祁钰!你安敢如此欺我,我乃太祖血脉,还是你的叔父。”
他咆哮着,一把将桌上茶具果盘尽数扫落,瓷片四溅,满地狼藉。
四周太监宫女吓得伏地不起,瑟瑟发抖。
李文贵站在一旁,大气不敢出。
他虽未看到信的内容,但从王爷的反应已猜出八九分。
摄政王的回应,比他预想的还要强硬百倍。
朱季堄喘着粗气,在狼藉的地上来回踱步,口中不住地咒骂。
但骂着骂着,声音渐渐低了下去。
愤怒过后,是冰冷的现实。
造反?
那是不可能的。
每个皇帝,尤其是不正当上位的皇帝,都会把自己的来时路堵死。
就像赵大黄袍加身,便对武将百般猜忌,连狄青那等名将都不得善终。
本朝太宗,藩王造反成功,自然对其他藩王更加严格。
洪武年间,他还有三卫护军,一万六千人,甚至能调动周边卫所。
可永乐之后,兵权尽归都指挥使司,王府只剩几百人的仪卫司,徒具仪仗之用。
就连这点人,没有皇帝诏令与兵部调令,他也带不出武昌城。
巨大的恐惧取代愤怒,攫住了他的心脏。
他颓然跌坐椅中,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。
良久,他抬起头,眼中尽是了不甘和屈辱:
“去……去告诉下面的人……都撤回来吧。所有田亩……任凭清丈队勘测登记……不得再有阻挠。”
“是,王爷。”李文贵心中一块石头落地,连忙应道。
朱季堄无力地挥挥手,示意所有人都退下。
当偏厅中只剩下他一人时,他望着窗外萧瑟的庭院,脸上露出一丝惨笑。
他明白,那个宗室可以恣意妄为、与国争利的时代。
随着朱祁钰这道毫不留情的钧旨,已经一去不复返了。
他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楚王,在绝对的实力和意志面前,也不得不低下头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