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晌午,深秋的寒风吹过,卷起几片枯叶,更添了几分萧瑟。
郕王府侧门缓缓开启,孙镗与石亨前一后走了出来。
与入府时的信心满满不同,此时的孙镗,满脸的怒容,双拳紧握。
他猛地停下脚步,霍然转身,一双虎目因愤怒和憋屈布满了血丝,他死死盯着身后石亨。
“武清侯!”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,“你昨日可不是这么说的!”
原来他这一腔怒火,竟是冲着石亨而来。
“你说陪我过来,是要让王爷在清丈时放我们一马。”孙镗冷哼一声,“可方才在殿中,你他妈都在说些什么!”
原来,二人面见朱祁钰时,石亨起初还帮衬两句。
到了后来却是调转立场,完全倒向朱祁钰,不仅主动表达对清丈的支持,更是极力赞同那“先征后退”的新政。
孙镗越说越气:“就你会表忠心是吧?这下好了,王爷非但没松口,反而盯上我的旧账,勒令我把今年秋税欠缴的田赋一并补齐!”
他胸膛剧烈起伏,声音陡然拔高,“石亨!你今天必须给我个交代!”
利益面前,他已经失去了对石亨的尊重。
却不想,面对这直呼其名的斥问,石亨却不恼不怒,只平静地回望了一眼郕王府的高墙,淡然道:
“孙都督,稍安毋躁。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,不如先去梦生楼,寻个雅间细谈。”
孙镗虽满腔怒火,见石亨诚意相邀,倒也并未拒绝。
梦生楼雅间内,酒菜上齐,石亨关上房门。
“人为刀俎,我为鱼肉。如今王爷权倾朝野,心意已决,你我硬顶着不低头,又能如何?难不成真敢掀了王爷的桌子?”
他给孙镗满上一杯,亲自递到孙镗手中:“满饮此杯,消消气。”
孙镗闷声不响,仰头一饮而尽。
石亨见状,又道:“依我看,今日之事,坏就坏在人心不齐。若范广、张軏、卫颖他们都能一同前来,众志成城,王爷或许还会掂量几分。”
这话如同火上浇油。
孙镗想起范广等人的退缩,更是怒不可遏,狠狠一拳捶在身前案桌上,震得杯盘乱响:
“这帮无胆鼠辈!他们的损失不比我少,却只想让别人打头阵。成了,他们有份;不成,便与他们无关。”
石亨连忙附和:“正是如此啊,范广临阵脱逃,张軏、卫颖只会躲在背后煽风点火,真到了要扛事的时候,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!就凭你我二人,势单力薄,王爷如何会放在眼里?”
说着,又殷勤地为孙镗续上一杯。
几杯烈酒下肚,孙镗双眼赤红,几乎喷出火来。
石亨冷眼瞧着,心知火候已到。
他今日陪孙镗走这一趟,根本目的就不是为了说服朱祁钰。
而是要亲手将孙镗的不满点燃、催化,直至沸腾。
如今,孙镗这座火山,已经被他引到了喷发的边缘。
他凑近些,压低声音,话语里带着蛊惑:“孙都督,光在这里生气无用。既然单枪匹马不行,何不联合众人之力?”
孙镗正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,闻言一怔,下意识地问:“如何联合?”
石亨眼底掠过一丝精光。
张軏、卫颖之流只会煽风点火,撺掇孙镗强出头。
而他石亨的算计,远不止于此。
“简单。”石亨眼中闪着算计的光,抛出了计划的第一步,
“过两日,你以私人名义,邀请京营中那些同样深受其害的佥事、指挥使、同知们,找个稳妥的酒楼,好好喝一杯。”
他观察着孙镗的神色,继续添火:“酒酣耳热之际,将大家的苦水倒一倒,把利害关系讲清楚。待到群情激奋,再联名上书,或者一同前来向王爷陈情!”
“让王爷亲眼看看,我京营将士并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!只要我们团结一心,声势够大,王爷难道真敢冒着京营动荡的风险,一意孤行?”
孙镗闻言,觉得似乎有些道理,但心头那丝疑虑未消:“侯爷,这……真能行得通么?”
他看向石亨,语气带着期盼,“您毕竟是京营总兵,位高权重,若由您出面召集,岂非名正言顺,分量更重?”
石亨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,立刻摆手,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为难之色:
“哎,万万不可!正因我是京营总兵,目标太大,若由我出面聚集将领,性质便截然不同了。”
他说着,仿佛心有余悸般端起酒杯一饮而尽,杯底在桌面上重重一磕,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“若由我带头聚众,王爷会怎么想?东厂和锦衣卫的那些鹰犬又会如何上报?”他声音压得更低,带着警示的意味,
“到那时,一顶聚众逼宫、图谋兵变的帽子扣下来,你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!那是自断后路,半点转圜余地都没有的取死之道啊!”
“兵变逼宫?”孙镗吓得一激灵,脸色都白了几分,冷汗差点下来。
他连忙摆手,声音都带了点急腔:“不不不!石侯爷,我孙镗对朝廷忠心可鉴日月,绝无此意,断无此意啊!”
“这就是了嘛!”石亨要的就是他这番表态,满意地点点头,语气缓和下来,继续画饼,
“所以,我不能出面,不仅不能出面,明面上我还要保持中立,甚至像今日这样,在王爷面前表些忠心。唯有如此,我才能在王爷跟前替你们分说几句,缓和局面。”
他干脆挪到孙镗身侧的座位上,凑得更近,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:
“万一……我是说万一事情有变,王爷震怒,我在外面也能为你们奔走周旋,好歹留一条退路不是?这叫内外呼应,方为万全之策!”
孙镗被他这一番连哄带吓,又是利害分析,脑子已然有些晕乎。
加之几杯烈酒下肚,一股莽撞的豪气被激发出来,竟觉得石亨处处在为他筹谋。
他深吸一口气,重重抱拳,脸上恢复了少许血色:“还是侯爷深谋远虑,好,就依侯爷之计!过些日子我便去联络诸位兄弟。”
石亨脸上露出“欣慰”的笑容,用力拍了拍孙镗的肩膀,以示鼓励。
然而,这笑容还未收起,他话锋突然一转,语气变得深沉起来:“不过,孙老弟,依我看来,光是联名上书或者集体陈情,恐怕……还是不够。”
孙镗刚燃起的斗志像是被泼了盆冷水,愣住:“为何?声势还不够大吗?”
“别的不说,那些文官,还有各地藩王,他们递上的奏章还少么?”石亨冷笑一声,眼中尽是洞悉世情的嘲讽,
“据我所知,如今每日呈到王爷案头、反对清丈的奏章,没有一百也有八十!王爷可曾理会?光靠几纸文书、几句不痛不痒的话,怕是动摇不了王爷的决心。”
孙镗的心又沉了下去,脸色一暗,带着沮丧和茫然:“那……那怎么办?难道就真的没办法了?”
石亨眼中闪过一丝狠戾,身体前倾,声音压得极低,却字字敲在孙镗心上:
“要想让王爷真正重视,就得来点实在的。让兄弟们,带着手下信得过的兵卒,一起去。人多,声势才够大!”
“带兵卒?!”
孙镗吓得浑身一颤,几乎要从座位上弹起来,慌忙与石亨拉开距离,声音都变了调:“这……这可是造反,要诛九族的!我孙镗万万不敢!”
他对朝廷和朱祁钰再不满,也从未想过踏上这条万劫不复之路。
石亨却仿佛早知他会有此反应,不慌不忙地又斟了一杯酒,再次凑近,将酒杯塞到孙镗有些发抖的手中。
语气变得轻松:“我且问你,咱们让兵卒们不着甲,不带兵刃,空着手去。只是聚在一处,据实喊冤,陈说委屈,这大明律法哪一条规定了不准军人喊冤?”
他盯着孙镗的眼睛,一字一顿地强调:“无甲无兵,一不冲击衙门,二不持械喧哗,只是要让王爷和满朝文武听听咱们京营的声音!”
“你说,这能叫造反么?”
孙镗握着那杯酒,手微微颤抖,脑子里一片混乱。
石亨的话听起来似乎……有那么点道理?
无甲无兵,只是喊冤,确实不算造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