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得朱祁钰之言,孔弘绪惊恐的看向殿门。
只见一人面无人色,颤颤巍巍进入奉天殿。
正是曲阜知县,孔弘绪伯父,孔承嗣。
“罪人孔承嗣,愿作证!韩指挥使所言……句句属实!那地窖,那枯井……皆是事实!孟瑞孟专员,亦是被孔府家奴以短刀所杀!”
“轰——!”
奉天殿彻底炸开了锅!
如果说之前韩忠和那两个女孩的指控,还让一些官员心存疑虑,觉得或许是锦衣卫构陷。
那么孔承嗣的亲口证词,便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,将孔弘绪和孔府的最后一块遮羞布撕得粉碎。
“无耻之尤!败类!”
“圣人之门,何以出此禽兽!”
“国之蠹虫!民之贼也!”
怒斥之声此起彼伏,先前还试图维护“圣裔体面”的官员们,此刻个个义愤填膺,恨不得立刻与孔弘绪划清界限。
这不是简单的道德瑕疵,这是彻头彻尾的人渣行径。
文官们天然会维护孔府,因为孔府代表了文脉正统,是天下士林的一杆大旗。
只要士人集结于这面旗帜之下,即便是皇帝也难以轻易动摇。
正因如此,他们更加在乎这面旗帜的纯洁性。
如今,这面神圣文脉大旗,出现了无法辩驳的污点。
他们必须立刻切割,以免溅自己一身脏水。
徐有贞当即出列,神情十分激动:“陛下,王爷!孔弘绪德行有亏,触犯国法,天人共愤!”
“臣以为,当速废孔弘绪衍圣公爵位,于孔氏族人中另择贤良者嗣之,以续圣贤香火,安天下士林之心。”
此议一出,不少官员纷纷附和。
这是最稳妥的办法,抛弃孔弘绪这个罪人,保全孔府和士大夫集团共同的精神旗帜。
朱祁钰在御台之上静静看着这一幕。
换个人就算了?
这也太轻松了吧?
谋害数十条人命、杀害朝廷命官,就这样换个继承人便了事?
堂下这些人,总不会认为孔府之罪恶,全在孔弘绪一人身上吧。
“卿等所言,有些道理。”他缓缓开口,声音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。
“孔子他老人家是圣人,孔弘绪这等货色,根本不配代表圣人,他是在侮辱圣人。”
他话锋一转,目光如刀锋般扫过众人:“可是,诸位大人是否想过,为何孔府会出此等孽障?是偶然吗?还是……家族传统?”
孔弘绪不是个东西,但孔府还是要维护的。
见朱祁钰似有牵连之意,当即有官员准备出列为孔府辩解。
却是听得韩忠又道:“陛下,王爷,臣在孔氏祠堂,发现了孔家更为大逆不道的证据。”
孔弘绪瞬间癫狂:“祠堂!那是圣人祠堂,神圣之地。你个粗鄙武夫,你有何资格进去!”
他歇斯底里起来,因为他太明白了,那祠堂之中藏了多少孔府的阴私。
要是曝光出来,简直,简直是不堪设想!
若是以往,听韩忠说他去了孔氏祠堂,群臣必然哗然。
那可是圣贤之地,韩忠这等武夫踏入,简直是亵渎。
但今日嘛,嗯,那得要掂量掂量了。
尤其是孔弘绪这般失态,谁都听出祠堂之中必有蹊跷,一时之间,竟无一人愿为他发声。
他还不死心:“陛下,王爷!韩忠此人有辱斯文,岂能擅入我孔氏祠堂?此乃僭越大罪,恳请陛下、王爷治他的罪!”
朱祁钰厉声喝止:“孔弘绪,闭嘴!”
孔弘绪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。
韩忠这才继续开口,语气沉稳:“诸位皆是饱学之士,当知一件旧事。”
“洪武元年三月,太祖高皇帝曾召孔克坚入应天,而孔克坚托病不去。此事,诸位应当还记得吧。”
此事众人自然知晓,算是孔府在大明朝的一个污点。
可这毕竟是几十年前的旧事,韩忠此时重提,意欲何为?
朱祁钰向后一招手,王诚便托着一个木盘上前,盘中正是那本《孔庭述闻》。
朱祁钰随手翻了几页,便将书册丢给韩忠,淡淡道:“如此大逆不道之言,本王不宜亲口宣读,还是由你来念。”
韩忠接过书册,先向朱见深下跪道:“王爷、陛下,臣接下来所念之语实属僭越,恳请恕罪。”
朱祁钰应道:“恕你无罪。”
群臣见二人如此郑重,心中皆是一凛。
要知道,大明素来得国最正,一般不以言治罪。
眼下,摄政王不宜念,指挥使念前先请罪。
可见接下来所涉之事,非同小可。
韩忠展开《孔庭述闻》,一字一顿地念道:
“此书为孔府记录历代衍圣公言行之册。其上写道:‘至正二十八年三月五日……’”
才念出这个年号,殿中已隐隐有骚动之声。
无他,元廷的至正二十八年,正是大明洪武元年。
孔府记事,竟沿用元廷年号,而不用大明年号!
他们究竟心向何方?
然而更令人震怒的还在后头。
韩忠接着念出的内容,让满殿大臣纷纷跪地,不敢站立。
韩忠续道:“凤阳朱重八,遣人来召,公托疾不去。”
群臣再也忍耐不得,纷纷怒道:
“这……这是太祖名讳!”
“大逆不道……实乃大逆不道啊!”
直呼皇帝名讳,已是大不敬之罪,若查证属实,抄家灭族亦不为过。
更何况是以如此轻蔑的口吻称呼,孔府简直是在自取灭亡的道路上一路狂奔。
“至正二十八年三月十日,公于宗祠内召心腹族人,评点天下大势。公淡然曰:且看这寰宇英杰,归根结底,不过两家半耳。”
“其一,自是我曲阜孔氏。吾辈乃圣人苗裔,承天载道,掌千秋文脉。任谁人称帝,欲坐稳江山,必先敬我门庭。若不尊圣教,其运必不长久。”
“其二,乃龙虎山张家。自汉世祖天师立教以来,执掌玄门法统,香火绵延,亦是千年不衰的一脉根基。”
“另外半家么,便是那凤阳朱氏。”
韩忠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,字字清晰,如冰坠地:
“不过趁时而起,侥幸得势,门第浅薄,如无根之木。能猖獗几时,尚未可知。”
……
话音落下,奉天殿内陷入一片死寂,时间仿佛凝滞。
几乎就在一瞬间,殿内所有官员,无论品阶高低,齐刷刷以额触地,无人敢抬头,甚至无人敢大声喘息。
这番话太过骇人听闻,众臣只恨自己生了对耳朵,不该听见如此诛心之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