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车在王府门前稳稳停住,朱祁钰先一步下车,又转身扶了朱见深一把。
叔侄二人并肩穿过垂花门,绕过影壁,一路沉默着往内书房走去。
直到进了书房,朱见深才猛地一挥袖,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怒气:
“石亨今日也太放肆了!当着全军将士的面,竟敢一再抗声,若非王叔最后以政委之制相胁,他怕是连饷折都不肯退让!”
朱祁钰走到窗边,推开半扇支摘窗,望着院中绽放的簇簇花卉,语气平静:
“深哥儿,你只看到了石亨一人跋扈,却未看到他身后跪倒的那一片将领。”
他转过身,目光深邃:“今日校场之上,自孙镗、张軏、卫颖以下,几乎整个京营将官阶层,都在反对饷折。”
朱见深不解:“这制度分明对京营有利,士兵免于克扣,将官也无需再管这些杂事。我看他们反对,分明还是想从军饷中牟利。”
“不止如此。”朱祁钰走到他面前,摇头道:
“他们惧怕的,是失去‘施恩’之权。一旦饷银由朝廷直发,士卒便知恩在朝廷,而非将官私惠。这才是他们今日群起反对的真正缘由。”
他拍了拍朱见深的肩膀,语气带着一丝凝重:“石亨不过是站在了台前,做了他们的代言人。非他一人之故,实乃京营积弊使然。”
朱见深恍然,随即脸上忧色更重:“如此说来,京营……还是朝廷的京营么?”
“不必担心。”朱祁钰嘴角勾起一丝笑意,“今日范广不就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了么?可见其内部,也非铁板一块。只是……”
他顿了顿,眼中寒光一闪:“石亨近年来,确实愈发骄横。自恃军功,今日竟敢在校场上与你我当面抗衡。”
“王叔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既然他不想安分守己,那便该给他换个位置了。”朱祁钰淡淡道:
“不过,他好歹是提督京营总兵。此事不能急于一时,更不能没有确凿罪名。否则,极易引发军心震荡。”
朱见深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,嘴角微扬:“他若是不想体面,我们便帮他体面。”
“深哥儿此言有理。”朱祁钰闻言也笑了起来,“暂且不必管他。走,去后院看看朱见沛那小子。”
次日上午,户部尚书张凤脚步匆匆地赶到摄政王府书房,脸上带着的焦急的神情。
他甚至顾不上寒暄,行礼后便急切道:“王爷,您昨日在京营宣布的养老恩典,是否……是否过于仓促了?”
朱祁钰似乎早有预料,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的茶盏,示意他坐下:“张尚书何出此言?”
“王爷明鉴!”张凤没有坐,而是向前一步,语气急促,
“每月发放原饷三成,听着是不多。可京营在册官兵近二十万!如今固然是年轻人居多,可十年、二十年后呢?”
“若每年有数千乃至上万老兵因伤、因老退下,这笔支出便会如同滚雪球一般,越滚越大!国库……国库如何能承受这等长久之负啊!”
依照旧例,士卒一旦老弱不堪征战,便是遣返回乡。
给予些许微薄盘缠已是恩典,此后生死由天,朝廷再无抚恤。
大明初期,还有卫所制为这套体系保底。
退下的士卒,回到自己的卫所去,要么耕地过活,要么受家人赡养。
可如今卫所制弊病丛生,等这些京营老卒回去,哪里还有他们的田地?
不少为国征战一生的老卒,最终落得乞食街头,冻饿而死的下场。
这也是朱祁钰要给他养老的原因,这些为国抛头颅洒热血之人,晚年不该再受这般苦楚。
从前不是不想管,实在是国库空虚,无能为力。
现在给的其实也不多,但朝廷就这水平,也只能如此了。
朱祁钰静静听完张凤的陈述,脸上并无波澜,他抬手虚按,再次示意对方坐下。
“张尚书的担忧,本王明白。但你只看到了支出,却未看到此举能收拢的军心,于稳固京营、震慑宵小有何等大用。此其一。”
他略作停顿,又道:“其二,这笔钱并非明日就要全部支出,压力是逐年递增的,而非一蹴而就,我们还有充足的时间。”
“时间?”张凤苦笑着坐下,“王爷的意思臣明白,是指清丈土地之事。此事若成,确能开辟可观税源。”
说着他又急忙起身拱手:“可王爷莫忘了,您刚推行新官制,增设乡官,将吏员转为官职,凭空多出数万低品官员,岁禄又是一笔天文数字!”
“王天官他们筹划新制时,臣与户部同僚连日核算,即便清丈顺利,新增田赋也勉强只够抵销新增的俸禄。如今再加京营养老之策,臣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!”
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。
朱祁钰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,忽然问道:“张尚书,魏国公在倭国所签之条约,细则你可清楚?”
张凤愣了一下,点头道:“臣知晓。主要有治外法权、让渡石见银矿、货币通行及文化亲善四条。”
“不错。”朱祁钰眼中闪过一丝笑意,“其中‘货币通行’一款,你如何看待?”
张凤沉吟道:“此款规定,日后大明与倭国贸易,乃至倭国境内大宗交易,需优先使用我大明铸造之‘洪武银元’。此举可方便商旅,也能赚取一些火耗、铸利……”
“仅仅是一些火耗铸利?”朱祁钰微微摇头,打断了他,
“张尚书,你太小看此条了。若我大明银元成为倭国,乃至日后朝鲜、南洋诸国交易之准绳,这意味着什么?”
他不需要张凤回答,便自问自答道:“这意味着,我大明掌握了贸易诸国的铸币权!”
“他们需用实实在在的金银、货物,来换取我们的银币!这其中的差价,就是我大明实实在在的收益?此乃无形之中,收割诸国财富以肥我大明!此乃一记绝佳的开源之策。”
张凤思忖片刻道:“一枚面值一两的银元,含银七钱二分,算上人工,每两约赚二钱。这虽不少,但……”
朱祁钰含笑打断:“你还漏了一样。若将它算进去,一两银元赚的,可远不止二钱咯。”
“还有一样,还有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