郕王府内,朱祁钰正在兴安的伺候下,换上一身玄色织金蟒纹曳撒。
一旁还有朱见深,也在其他内侍的帮助下,穿上一套为他特制的明黄色龙纹箭袖袍服。
他一边别扭地整理着袖口,一边低声道:“王叔,你我一个是摄政王,一个是皇帝,有必要这般先斩后奏么?”
朱祁钰系好腰带,笑道:“嘿嘿,懒得跟张财神去扯皮嘛。”
他亲自走上前,替朱见深正了正衣领,“只要先把生米煮成熟饭,张凤最多抱怨几句,到头来还不是得老老实实批银子。”
朱见深不由的撇了撇嘴:“王叔,其实朕一直就不太明白。如今草原上都乱成一团了,瓦剌也不成气候,京营有于尚书和石亨看着,你又何须时常亲自过去?”
他抬起头,眼里满是不解:“你每次去,多半也只是与将官们说些闲话,并不似今日这般有正事。有这时间,我们多看几份奏疏,岂不于国更有利?”
朱祁钰闻言,也不恼,瞧见书案上正放着一本《论语》,便道:“我记得论语里面,孔子有论及治国,他说,足食,足兵,民信之矣。”
朱见深点头应道:“嗯,后来子贡追问,如不得已去掉一项,孔子先言去兵,再言去食,最终强调民无信不立。”
“他老人家的意思,民心信义才是立国之本,远比兵甲粮草重要。”
这小皇帝果然是博闻强记,而让朱祁钰欣慰的是他对孔子的态度。
虽是尊敬,但不会如其他读书人一般,笃信盲从,言必称圣人。
“深哥儿,那你觉得,孔子这番话,对,或不对?”
听闻朱祁钰又要考校朱见深治国之道,兴安等内侍悄然退下,将房门轻轻掩上。
“朕以为,孔子这话却是有道理的。”朱见深走到书案前,拿起那本论语,翻到了颜渊篇。
“嗯,便以我朝太祖举例。元末群雄间,论及兵力,输陈友谅,论地盘粮草,比不过张士诚。但唯有太祖能做到‘勿妄杀人,勿夺民财’,凭此赢得民心信义。”
他抬起头看着朱祁钰道:“所以,太祖得天下,正是先有信,天下民心归附,文臣武将景从,这才能扫灭群雄,建立不世之功。”
朱祁钰听罢,当即啪啪鼓起掌来:“深哥儿厉害啊!能以太祖之事论证,果然大有长进。”
他先是充分肯定,随即话锋一转:“但你想过没有,太祖他老人家,究竟是凭什么才能做到‘勿妄杀人,勿夺民财’的呢?”
朱见深闻言一怔,凝神看向朱祁钰。
“太祖当时兵虽不多,却皆为能战之精锐;粮草虽不丰裕,却也足以支撑军用。正因手中有此凭仗,他才有施行仁政、收揽人心的底气!若他当时无兵无粮,空怀一腔信义,只怕早就被陈友谅、张士诚之辈碾为齑粉了!”
“那王叔的意思,孔子又错了?”
朱祁钰笑着拍拍他的肩膀,“容我想想,孔子这次应是对了一半。信义确实最为关键,但兵与粮却是根基。”
“有兵,方能荡平外敌,守护四方,有粮才能让天下人为你卖命。待兵精粮足之后,再树立信义,天下人心自然归附。”
“我们推行清丈土地,是为积粮。而今要去京营,则是为强兵。”
说着,他从案上取出一封密报,递给朱见深:“京营乃大明最锋利的刀,可如今竟有人意图将其锈蚀。我们此去,正是要将其重新打磨光亮。”
朱见深接过细看,顿时怒形于色:“京营士卒竟被如此驱使,简直胆大包天!”
朱祁钰叹道:“这还只是在我常去的情形下,若我不常去,只怕此类事情只会更多。”
京营大门外。
皇帝与摄政王的仪仗方才抵达,石亨已率领京营众将迎候。
一番寒暄见礼后,将二人引入校场。
校场之上,大小将领顶盔贯甲,肃然列队,齐声高呼:“参见陛下万岁!王爷千岁!”
石亨上前一步,恭声道:“今日连陛下都亲临京营,实令末将倍感荣幸。”
朱祁钰含笑应道:“陛下是听闻京营有喜事,特来道贺的。”
众将领都是一愣,喜事,现在又没仗打,京营能有什么喜事。
只听朱见深冷哼一声,道:“石总兵,你麾下可有一位指挥使,名叫李盛德?朕今日前来,正是要贺他乔迁之喜。”
石亨一时未解其意,但听朱见深的语气,心中咯噔一下,朝校场中喝道:“李盛德,给我出来,陛下要见你。”
一名身形略显肥胖的将领慌忙出列,扑通跪倒:“末将李盛德,叩见陛下、王爷。”
朱见深淡淡道:“李将军,听闻你在南门外新起了一座宅邸,何时请朕去参观一番?”
李盛德心中大喜,以为天恩眷顾,连忙叩头道:“陛下,末将那小院能得陛下挂念,真是天大的福分!只要陛下不嫌弃,末将随时恭候”
石亨暗骂一声蠢才,这么明显的反讽,你他妈听不出来么。
他急忙上前踢了李盛德一脚,厉声喝道:“你那宅邸,可有逾制之处?”
李盛德不解,但还是昂首看向石亨道:“不曾啊,修建之时末将亲自督工,断不敢有违制之举。”
朱祁钰适时开口:“陛下是想问问,替你修宅的是哪家工匠?可否请来一见?”
此话一出,石亨顿时明白了,猛的一脚踢过去:“狗日的,你给老子交代清楚,你他妈让谁给你修的院子。”
李盛德吃痛,慌忙调整跪姿,此时才意识到大事不妙,颤声道:“是……武功中卫左千户所第六百户所……”
话音未落,朱见深喝道:“好你个李盛德,我大明京营的士卒,是给你修院子的么。”
“我,我……”李盛德面色惨白,我了好一阵,却吐不出下文。
他起初原想克扣些军饷来的,不料那百户是个硬钉子,声称敢少一分便直报王爷。
鉴于朱祁钰时常亲临京营,李盛德不敢冒险,便“另辟蹊径”。
派该百户所去为他修葺私宅,完工后才补发饷银。
这等移兵为私役的手法,在京营并不少见,也属这李盛德倒霉,此番被锦衣卫给发现了。
朱见深冷声道:“你还有何可说!”
石亨急忙跪地请罪:“陛下,是臣管束不严,才出此败类!臣定当严惩此人,以正军纪!”
朱祁钰却缓缓道:“惩一人易,禁众行难。见一个办一个,终是治标不治本呐。”
石亨一怔:“王爷的意思是……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