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与之听得彭时所言,那账册竟是徐福家中吴管事所献,顿时慌了神,脱口道:
“这怎么可能,他怎会将如此要命的东西交给你,莫非是不想活了?”
若此账册真能坐实他擅卖官田之罪,那经手的吴管事也绝无好下场。
判斩立决或许太重,但流放两千里怕是免不了的。
李侃却更关心实际问题:“彭时,这账册果真能证明张与之擅卖官田?如此要紧之物,你短短数日便让吴管事甘心交出?”
彭时拱手道:“此事说来话长。简而言之,吴管事在徐家犯下错,遭徐福追杀,侥幸逃脱后恰遇下官,便以此罪状换取庇护,只求保命。”
堂下立即有百姓窃语:“我早料定吴管事那点事瞒不住!啧啧,没想到竟在这节骨眼上捅出来……”
“啥事啊?”有好事者抻着脖子问。
那人得意的眉眼一挑,双手往身后一背,两个大拇指对着勾了勾,脸上露出一种“是男人都懂”的猥琐笑容。
“还能是啥事?”他压低声音,故作神秘道:“就后院那点子事呗。”
“哦~~”众人心领神会,顿时响起一片意味深长的唏嘘。
看场面有些偏,李侃又拍了一下惊堂木:“彭状元,既然如此,便把证据呈上来。”
眼见账册被送上公案,张与之的心彻底揪紧。
擅卖官田可比寻常贪墨严重多了!
即便当下刑法不比太祖年间严酷,刑部判个“斩监候”也绝非不可能。
他盯着李侃一页页翻看账册,悔恨交加。
早知如此,不如之前自我了断,还能保全几分体面!
李侃越看脸色越寒,张与之双眼乱转,想着是否还有转圜余地。
堂下百姓仍津津有味地咀嚼方才那桩八卦。
正在此时,衙门外陡然传来一声高喝:
“定国公驾到——”
有人探头望去,只见街道上国公爷仪仗一道排开。
朱红与绛紫的旗牌仪仗森然列队,鸣锣喝道之声由远及近。
一应斧钺、伞盖俱全,护卫簇拥着国公车驾,浩浩荡荡,将整条街巷堵得水泄不通。
本已绝望的张与之顿时精神大振,指着李侃高声道:
“徐家庄园乃是定国公府的产业,你为构陷本官,竟连国公爷都敢攀诬。如今国公爷亲至,本官倒要看你如何收场。”
李侃也是眉眼一皱,这徐显忠他可是没少打交道,是个难缠之人。
张与之又厉声道:“国公爷仪驾已至衙外,李大人还不速去迎驾,端的好大架子!”
李侃当即低声吩咐彭时:“彭状元,你先将账册收好,退入后堂。若情形有异,立即驰回京师禀报王爷!”
没办法了,对上定国公,只有请王爷才得稳妥。
彭时急道:“那大人您呢?”
“无妨,我与他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。”李侃又对其他人道:“来人,随我出衙……”
刚想说出去迎接国公,但见一个身穿蟒袍的老人,正被一个年轻人搀扶着进入衙门。
李侃连忙行礼:“下官清丈司郎中李侃,见过定国公。”
有他开头,其余人也纷纷行礼。
徐显忠看上去有些病态,随意的摆摆手,声音有气无力:“免礼了。”
“谢定国公。”李侃直起身,目光中仍带着戒备。
周围百姓十分识趣,纷纷低头让出一条通道,容徐显忠缓步走入堂中。
有胆大的偷偷抬眼,想瞧瞧这位国公爷究竟长什么模样,是不是比常人多生一只眼。
也有一些胆小的本想溜走,可门外被国公的仪仗、护卫围得水泄不通,只得又往墙根缩了缩,恨不得嵌进墙缝里去。
张与之却一下子兴奋起来,赶忙向徐显忠行礼,高声道:
“定国公明鉴,这李侃酷厉成性,为构陷下官与国公清誉,竟唆使府上逃奴吴管事,伪造私账,诬指您侵吞官田,其心可诛。”
“还有那新科状元彭时,此刻正怀揣伪证躲于后堂,请国公爷即刻派人将其拿下,严加审问,以正视听!”
李侃当即上前一步,挡住张与之,厉声道:“休得胡言!死到临头还敢倒打一耙!”
随即转向徐显忠,郑重一揖:
“回国公,下官奉太师札付,暂署安州刑名,此地现为审案公堂。国公爷身份尊贵,乃国之柱石。此间事务,自有法度章程,还请您莫要纡尊插手。”
徐显忠淡淡一笑,轻声道:“我不是来打扰你审案的。”
搀扶他的正是其子徐永宁,他道:“我父身子不好,请李大人先给安排一张座椅。”
李侃听后满心疑窦,对此却也不好拒绝,连忙让人从后堂搬了座椅出来。
在徐永宁的指挥下,这座椅并未安排在案桌之后,而是在其右侧。
李侃松了一口气,这至少说明定国公来此,只是作为旁听,并不会霸占公堂。
张与之一看这个座次,刚燃起的心又凉了半截。
他仍不死心,作最后挣扎:“国公爷!李侃伪造证词玷污您的清白,您万万不可不管啊!”
“伪证?”徐显忠淡声道,“那本国公就给他带点实证。”
徐永宁会意,立刻扬声道:“把那奸奴带上来!”
话音落下,两名力士押着一人进入衙门,径直推至堂中,强按着他跪倒在地。
不是别人,正是徐福。
徐永宁向前一步,朝李侃说道:“李大人,正是这奸奴在安州兼并土地。我国公府庄园原本只有八百亩,这些年经他之手,竟额外侵吞了一千亩。”
随后他将几张画押口供置于案上:“这些罪状,他均已认下。李大人若还有疑问,尽管审问,我国公府绝不阻拦。”
接着又命下人递上一叠地契:“这些皆是他非法兼并之地,现全数返还官府。”
李侃有些懵,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定国公么?
以往那个恨不能把一切田土钱财全部吞入腹中的定国公,居然肯主动配合,交还土地?
要不是现在还在堂内审案,李侃甚至想跑出去看看,今日这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的。
他犹自不敢置信,望向端坐一旁的徐显忠。
对方朝他微微颔首:“我儿之言,便是我意。”
徐显忠轻咳一声,略提声道:“清丈土地乃摄政王钦定之国策,我国公府全力支持。不独安州,凡我国公府名下田产,清丈司皆可前往勘丈。”
“倘有处置失当、田赋不公之处,该补的就补,该退的就退——我国公府一概认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