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渊阁的重臣们,终究没再去找朱祁钰,试图让他放弃推行清丈之事。
众人不约而同地私下加紧与老家联络,或是借探望太师之名,往胡濙府上送去人参、鹿茸等物。
顺道打听那新设的“清丈司”已进行到哪一步,此番清丈又将如何施行。
另一边,李侃正在郕王府禀报筹备进展。
“王爷,眼下人员已基本齐备。除三百名新科进士外,臣还将科考后尚未离京的二百余名举人也招揽进来,与太师一同将清丈局的架子搭起来了。”
朱祁钰接过名单,边看边道:“做得不错。这些进士皆授专员之职,举人则授副专员。告诉他们,用心办事,此事若成,他们将来在官场的起点,必定高于同侪。”
李侃微微一笑:“王爷,您可小瞧他们了。这一点,他们看得比谁都明白,否则也不会投身清丈局。”
朱祁钰也笑了:“如此甚好。付出更多,理当收获更多……咦,彭时?此人不是今科状元么,他竟然也来了?”
若论景泰四年科举最引人注目者,非他莫属。
他会试便是会元,殿试时,朱祁钰精心拟定的田亩数算,唯他一人全部答对。
此后的拜师礼上,他更是出尽风头。
他向徐有贞行师礼时,竟假借请教之名,连番发问。
问题之刁钻,连博闻强记的徐有贞也被难住,气得连他奉上的拜师茶都没喝。
李侃回道:“彭时确是干才。他刚入清丈司,便提了好几条切实可行的建议。臣能如此迅速地将司务理顺,他功不可没。”
朱祁钰挑眉:“这还没开始办事,你就替他请功了?也罢,只要真有才干,事后本王绝不吝赏赐。”
李侃续道:“接下来,臣打算带他们亲赴田地,实地辨识何为良田,何为贫地,学习丈量之法。”
朱祁钰深表赞同。
这些进士日后到了地方,虽不必亲手丈量,但必须通晓其中关窍,才不至于被底下人蒙蔽。
“你放手去做便是。若遇难题,可直接请太师出面解决。那些麻烦最好期待……太师能解决得掉。”
李侃告退后,朱祁钰随即唤来韩忠,命他派遣锦衣卫暗中随行护卫。
队伍出了京师,沿卢沟河南下,抵达保定府的安州。
这里是顺天府最南端,河网平野交织,更有得胜淀水泊与连绵起伏的依城山。
此间官田类型齐全,旱地、泽地等劣田一应俱全,正是让进士们辨识土质、学习丈量的理想场所。
在安州城南十余里外,卢沟河一支流蜿蜒而过之处。
在这里千余亩良田沃野平铺,但这些好地,尽数归于京师巨富徐显忠名下,正是定国公府的一处田庄。
为定国公管理此庄的,是一名叫做徐福的庄头。
他与国公爷虽同姓,却非亲族,原是府里的家生子。
这日,他乘着轿子,晃晃悠悠地从庄子里前往安州城。
软香楼内,丝竹悦耳,歌喉婉转。
徐福眯着眼,手指随着节拍在桌上轻敲,叹道:
“这等神仙去处,偏生庄上俗务缠身。若能日日醉卧于此,方算不枉此生啊。”
话音未落,一个身着青色绸衫、身形富态的男子便笑着凑了过来,拱手道:
“徐员外,真是巧了!方才在门外听着就像您,果不其然。”
徐福抬眼,脸上堆起熟络的笑:“我道是谁,原来是张财主。快快请坐!”
“在您面前,可当不起‘财主’二字,不过是个奔波劳碌的命。”
张财主顺势坐下,言语谦卑,动作却不见外。
他熟练地从怀中掏出一小叠大明银行会票,轻轻推到徐福面前,
“这是上一批货的款子,您过过目。”
徐福接过来,细细勘验一番。
徐福接过,就着明亮的灯光仔细验看上面的数字与印鉴,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,满意地将其收入怀中:
“张老弟过谦了。我这庄子出的棉花,经你手这么一走,利润可比往年厚了一成不止。你这点石成金的本事,哥哥我是佩服的。”
张财主自顾自斟了一杯酒,一饮而尽,脸上泛着红光,摆手道:
“哎,非是我有什么本事,实在是借了海贸的东风。眼下这光景,只要是能装上船的货,就没有不赚钱的。尤其是您庄上这上好的棉花,织成的布在海外可是紧俏货。”
“哈哈哈!”徐福心中畅快,亲自执壶为他续杯,
“海贸再好,也得有能人操持不是?我守着这庄子脱不开身,这泼天的富贵,可就全仰仗老弟你了。”
“互惠互利,互惠互利罢了。”张财主凑近些,一张口带着点酒香,
“要说稳妥,还是您这样,守着千亩良田,根基牢靠。地里的收成,就是铁打的营盘。不像我们行商的,看着风光,心里却总是没底……”
他说到此处,话音微妙一顿,像是忽然想起什么,用筷子轻点桌面,语气转为神秘:
“对了,说起田地……徐员外,您庄上消息灵通,可曾听闻,朝廷似乎有意要重新清丈天下田亩?”
“田亩清丈?”徐福嗤笑一声,浑不在意,“怎么可能?这可是得罪全天下人的勾当,哪个不知死活的敢提这茬?”
说罢,他伸手便要去拿酒壶。
张财主却一把按住他的手腕,身体前倾,声音压得更低:
“不,这次不一样!听说是胡太师亲自挂帅,上头那位摄政王点了头的!”
“胡太师?摄政王?”徐福的手停在半空,脸上的不屑瞬间凝固,转为惊疑,
“不会吧……朝中衮衮诸公呢?陈首辅、于少保他们,难道就没人拦着?”
“摄政王铁了心要办,谁敢硬拦?”张财主凑得极近,两人脸对脸,甚至能闻到对方呼出的气息。
“我听说,首辅大人联合了几位阁老去王府,话没说几句,就被请出来了。”
“哐当!”
徐福猛地一挥臂,将桌上的酒杯扫落在地。
他再也顾不上什么歌姬雅兴,朝着门口吼道:“滚!都给我滚出去!”
待歌姬和乐师惊慌退尽,房门紧闭,徐福像是被抽干了力气,颓然瘫坐在椅子上,额头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。
“这可如何是好……”
他在此处守着定国公的庄子,国公府的账上,这里是八百亩水浇地。
可借着重订田契、侵吞邻田等各种手段,这些年下来,庄中实有田地,早已到了一千八百亩。
多出来的,每一亩都是他徐福背着主子攒下来的私产。
这要是被清丈出来……徐显忠活扒了他的皮,都算是国公爷仁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