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开了津和野城下町相对平坦的地界,队伍一头扎进了郁郁葱葱的群山之中。
道路很快变得崎岖狭窄,在这样的环境中行军,极其考验一支队伍的组织与纪律。
山路难行,鹿足郡虽离津和野并不算远,但徐永宁不敢有丝毫大意。
在他看来,这地势险峻之处,乃是设伏的绝佳场所。
于是,他将八十护卫分作三队。
前有斥候探路,后有精锐殿军,行军时小心翼翼,始终保持警戒阵型。
而前方五里外,山名八郎的队伍却无这般讲究。
管你是武士、足轻还是民夫杂役,只管一股脑地沿着山路向前拥挤便是。
所谓的行军队列早已荡然无存。
各色人等完全混作一团,因山路狭窄,队伍被拉得很长,断断续续,宛如一条挣扎前行的疲惫长蛇。
时常有人停下来喝水、整理草鞋,导致后方拥堵,叫骂之声此起彼伏。
旗帜也有气无力地歪斜着,毫无生气可言。
徐永宁听了前方骑士传回的关于八郎军情的报告,不由摇头叹息。
“真是一群乌合之众。”他低声对身旁的侍卫长徐天成道:
“若非亲眼所见,实难想象这便是倭国一国之军容。在此等险要山势中行军竟如此喧哗散漫,若遇伏击,顷刻间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。”
徐天成点头附和:“小公爷说的是。观其行,便可知其战。此战结局,末将已可预料矣。”
“罢了,且不去管他。只要不牵扯到我们便好。”
徐永宁不再关注前方那支喧闹的队伍,只命斥候保持监视,专心约束本部人马,在这崎岖山道中缓慢而警惕地前行。
如此行军一日,并未遭遇预想中的伏击。
入夜扎营时,徐永宁对营地的布置也要求极高,壕沟、哨位一应俱全,自然也比八郎那边麻烦许多。
随行的本地通事小西景元见状,不由得低声抱怨道:“哎,何必如此小心翼翼?明日便能抵达鹿足郡,见到吉见城了……”
这话恰巧被巡视的徐永宁听见,他停下脚步,正色道:“你懂什么?行军打仗,万不可有丝毫掉以轻心。安营扎寨乃保命之本,稍有懈怠,便可能陷入万劫不复之地。”
“兵法云,先为不可胜,以待敌之可胜。便是这个道理。”
小西没料到随口一句抱怨竟被听见,脸上讪讪,忙躬身辩解道:
“小公爷恕罪。非是小人多嘴,实在是因为小人曾效命于周防国大内氏,于这战阵之事也算颇有了解。依小人看来,这一国之内的纷争,应当…应当没您说得这般复杂险恶。”
徐永宁懒得与他多费口舌,只瞥了他一眼,便继续亲自指导扎营布防。
这毕竟算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“带兵”,事事都想着亲力亲为,力求周全。
次日晌午,小心穿过山路,前方豁然开朗,出现一片相对开阔的山谷。
只见山谷尽头,一座城池赫然映入眼帘。
徐永宁立刻抬手止住队伍,让人寻找制高点。
他带着几名亲卫和通事小西,迅速登上了侧翼一处能够俯瞰全局的山坡。
举起心爱的望远镜,徐永宁仔细打量着这座吉见城。
只见它并非大明常见的砖石城池,而全是木制结构。
看了好一阵,徐永宁有点懵,这能叫城?
要不改名叫吉见山寨如何,这名字似乎更加贴切。
不过,虽是木制城,但位置却是刁钻。
其依山势而建,只有一条狭窄陡峭的山路通向城门,易守难攻。
徐永宁不由得担心,就凭八郎手下那些乌合之众,当真能攻下此城?
此时,山名八郎的队伍已经乱哄哄地涌到城下不远处,勉强停了下来,吵嚷声甚至隔着老远都能隐约听到。
他们似乎正对着城门方向叫喊,想必是在叫门或是辱骂。
徐永宁看到八郎的部队挤在城下那片狭窄的区域,心头猛地一跳。
这简直是天然的靶场!
他立刻对身边的通事小西道:“你速去告知山名守护,让他立刻将队伍后撤,散开!绝不可如此密集地聚在城下,对方若是以弓矢或檑木滚石从高处击之,他这数百人顷刻间便会死伤惨重。”
小西闻言,脸上却露出一丝“您又来了”的无奈笑容,躬身道:
“小公爷,您多虑了。吉见家尚未出城应战呢,按照规矩,不会此时发动攻击的。您看,他们不是还没动静吗?”
“规矩?打仗还讲什么狗屁规矩!”徐永宁几乎要骂出声:“这不是规矩不规矩的问题,这是地利,势如破竹你懂不懂?万一…”
他的话还未说完,下方的吉见城竟真的有了动静!
只听那厚重的木质橹门在一阵刺耳的“吱呀”声中,缓缓地打开了!
徐永宁一下子噎住了,后半句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。
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吉见家的军队,如同参加庆典游行般,鱼贯而出。
人数看上去比八郎军还略少一些,然后在城前方的平缓坡地上开始乱糟糟地列阵。
似乎完全没有依托坚城防守的意思,反而摆出了一副堂堂正正野战对决的姿态。
“……?”
徐永宁举着望远镜,脸上的表情从焦急变成了错愕。
“他们…他们出来了,放着这王八壳子一样的城池不守,跑出来打野战,这吉见家的主帅是猪脑子吗?还是说……”
他脑中飞速运转,拼命搜刮着自己所知的一切兵书战策和听闻过的战例,试图理解这完全违背所有军事常识的荒唐举动。
“不对!”
他猛地一拍大腿,眼中闪过精光,“肯定是诱敌之计!示敌以弱,诱使八郎进攻。周围山林里必然埋伏了人马,只等八郎主力被正面吸引,伏兵便会杀出,截断退路,前后夹击。”
“对,定然如此。”他觉得自己看破了对方的诡计,立刻又想让小西去警告八郎。
一旁的小西看着徐永宁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,终于忍不住,再次淡定开口:
“小公爷,您真的多虑了。我们倭国打仗,就是这样的。”
他指着下方已经开始互相喊话的双方军队,解释道:
“您请看,接下来就是对骂阵,双方会派出嗓门最大的武士,互相指责对方不义,宣扬己方正义。”
“然后,还会进行一骑讨,那才是最精彩的部分。双方猛将捉对厮杀,决定战局的走向。”
他越说越有点兴奋,甚至探着头建议道:“小公爷,我们要不要再靠近些?这一骑讨可是难得一见。这里隔得太远,看不起啊。”
果然,仿佛是为了印证小西的话,双方阵中各有一名武士跃众而出,指着对方阵营开始高声叫骂。
声音洪亮激昂,连远处山坡上的徐永宁都能隐约听到。
这让徐永宁彻底无语。
这他妈的是来打仗的,还是来唱戏的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