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之后又经过一番详尽的商议,总算将交易所的大致流程确定下来。
后续的细则完善,自然交由内阁与六部官员继续推敲。
身为帝国的掌舵者,朱祁钰要做的从来是订立方向。
至于细枝末节的商讨,当然让臣下去做。
待回到郕王府,已是晌午。
一家聚在一起用膳时,朱祁钰随手将几张试做的海贸券,递给朱见沛当小玩具。
汪氏见之,啧啧称奇,问:“这纸好生奇怪,见所未见,上面的油墨也与平日见的不同,宝钞局何时有此神技。”
朱见深笑道:“这可不是什么神技哦,棉纸之术,唐宋已有之,宝钞局不过改良蒸煮工艺,使其更加坚韧。至于颜色...”
他指了指券面上朱红青绿的交叠纹样,“朱砂、石绿、蓼蓝,这些都是古已有之的颜料。前朝徽宗画院所用,不比这个逊色。”
汪氏叹道:“原来如此,还以为是王爷弄出来的新鲜玩意,没曾想都是古时便有的。”
朱祁钰正抱着朱见沛,给他喂了一点肉粥,接话道:
“不过这其中所用的油胶,倒确实是一道新方。正是靠它,这些颜色才能牢牢渗入纸肌,水浸不散、日久常新。宝钞局试了几个月,才试出这个配方。”
杭氏听了忍不住好奇,脱口问道:“不知是什么方子?”
朱见深立刻摇头,语气略带严肃:“这可不能说,是朝廷机密!”
随后他稍稍正色,转向朱祁钰,眼中流露一丝担忧:“王叔,纵然如今是机密,可万一将来有人破解了配方,大量伪造海贸券,岂不是会酿成大祸?”
朱祁钰依旧用银汤匙给小家伙喂食,只不过,朱见沛却有些贪心,想要直接去抓碗。
好在身旁汪氏及时支援,将粥碗移开,小家伙这才老实的等着他父王来喂。
“大明银行会票的那些暗记,密纹等防伪机关,这海贸券上也有,要伪造起来,可没那般容易。”
把贪心的小家伙递到汪氏怀中,放下汤匙,看着朱见深道:“防伪与伪造,乃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永恒之争。万莫奢望一劳永逸,只求一直领先仿造者三步即可。”
“待他们摸透今日之技,我早已用上明日之法矣。”
用完餐后,朱见深照例需要学习。如今他已不再跟随商辂攻读经史子集。
在朱祁钰看来,身为皇帝,涉猎经典固然必要,却不必深研。
更紧要的,是通晓历朝政令、制度及其得失因果。
因此,朱见深近来多以研读当日奏疏为主。
朱祁钰也常抽出几份,询问他对内阁票拟的意见,以砥砺其政见判断。
今日,少年天子却并未如常展卷阅疏。
他沉吟片刻,目光转向正在一旁悠然品茶的朱祁钰,语气中带着几分思虑:
“王叔,今日在文华殿,您对诸臣所言藉海贸券驾驭商贾、乃至遥控番邦之策。我深思良久,仍觉震撼,却也有不解。这一张小小纸券,当真能有撼动国本、牵引万邦之伟力?”
朱祁钰放下茶盏,眼中流露出赞赏之色。
小皇帝能主动思考并提出这种层级的战略疑问,远比死读经史更为可贵。
“陛下能想到这一层,甚好。”
朱祁钰没有直接回答,而是反问道:“那你可知,为何永乐爷英明神武,打下了安南,却最终没能守住?”
朱见深略作思索,答道:“盖因军事征服易,长久治理难。需常年屯驻大军、委派流官、镇压叛扰。”
“朝廷强盛时尚可维系,一旦国力不济,或视其地为鸡肋,便难以为继。仁宣二祖,正是洞察此节,方决意止损收束。”
“说得丝毫不差。”
朱祁钰颔首:“刀剑强权,看似刚猛无匹,实则成本高昂,后患无穷,其力终有尽时。对方口服,心未必服。”
他话锋一转,将那张海贸券推到朱见深面前:“而此物之力,恰与军事相反。它不靠强压,而凭利诱。”
“只须筑起一座他们无法拒绝的集市,订立一套唯有加入才可获利的规则。”
“待其商贾、贵戚乃至王室,皆习惯于凭此券购我丝绸、瓷器、茶叶,乃至采办军资……它便会如血液般,渗透其国命脉。”
朱祁钰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,描绘着一幅无形的图景:
“届时,这海贸券就会成为一根绞索。而这绞索,无需大明动手,他们会自己套在脖颈之上,并且主动请求我们握紧另一端。”
“军事控制,是外力强压,终遭反噬。而金融掌控,”
他指尖轻点那张纸券,“是内力滋生,让他们从内部依赖我等。看似无形,实则无处不在;看似柔和,实则枷锁更坚。这才是成本最低、效益最长久的霸主之基。”
朱见深听得入神,眼底的困惑如晨雾般散去,渐转为一种灼灼的明悟之光。
朱祁钰颔首笑道:“能看清此节,你的见识便已远超寻常腐儒。不过,要达成这番景象,非是一朝一夕之功。日后这执掌经济绞索、驾驭万邦的重担,终归要由你来挑起。”
朱见深胸中激荡,一股前所未有的雄心壮志蓬勃而生。
他兴奋地应道:“我,朕记下了。日后必当竭尽全力,让我大明牢牢抓紧这无形的缰索,将南洋诸国,乃至寰宇四方,皆掌控于股掌之间!”
“好志气。”朱祁钰欣慰地笑了笑,坐回去端起茶盏轻呷一口,润了润嗓子:
“待那时机成熟,海贸券行于外,大明会票用于内,一外一内,相辅相成。久而久之,前朝宝钞废纸之恶名,便可逐步洗刷。”
他目光投向窗外,仿佛已窥见未来:“待到民心信赖坚不可摧,朝野习惯纸钞流通之便,便是真正以国家信用取代金银铜铁,推行全新货币之时。那才是我大明金融之策的终局,亦是真正收割四海、主宰天下经济命脉之始。”
朱见深眼中光芒一闪,立刻回想起朱祁钰更早之前的教诲,脱口而出:
“朕明白了。就如王叔此前所言,未来的钱币,其值不在金银之多寡,而在于背后大明二字。”
“正是此理!”朱祁钰投以赞许的目光。
“金银有尽,而信用无穷。谁能订立规则,让万国认可并追随,谁便是真正的天下共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