景泰三年九月,京师,定国公府。
定国公徐显忠之子徐永宁手持文书,快步走入室内:“爹,朝廷出了新章程,您看看。”
徐显忠近来感染风寒,身体有些恹恹的。
但还是很关心朝廷最新的动向,他觉得这其中定然有看不见的商机。
勉强撑起身子,接过那几张轻飘飘的纸,但看了没几行就觉得头晕目眩,精力不济,只好递还给儿子。
“永宁,为父眼有些花,你拣要紧的念与我听。”
徐永宁应了声“是”,接过文书,清了清嗓子,找到最重要的部分念道:
“为充实新复之河套、大宁等地军储民食,畅通粮秣输运,朝廷决议大力推行开中法。首要一条,即是...”
“是什么?别吞吞吐吐的。”徐显忠有些不耐,心里莫名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。
徐永宁硬着头皮念下去:“即是,将此前历年赏赐予勋戚、臣工,尚未兑付之盐引,由朝廷统一作价赎买收回…”
“什么?!”
话音未落,徐显忠猛地从病榻上弹坐起来,刚才那副病弱样子瞬间消失不见,脸上涨得通红。
随即哀嚎起来:“这是要明抢啊,我那三百大引!那是祖宗血战沙场,和我这些年苦心经营才攒下的家底!说收回就收回?”
他越说越激动,胸口剧烈起伏,连连咳嗽起来,吓得徐永宁赶紧上前给他拍背顺气。
“爹,您消消气,身体要紧啊!朝廷这也是为了边关大计…”
“边关大计关我屁事!”徐显忠喘着粗气,一把推开儿子的手,“不行!我得去找郕王殿下说道说道,我这就递牌子求见!”
说着,他就要挣扎着下床穿衣,一副要立刻冲进王府理论的架势。
徐永宁见状大急,连忙拦住他:“爹!去不得啊,您是不知道,为这事,王爷已经处罚好几个勋贵了。”
“朝廷刚经历大战,又收复大宁,河套。正是急缺用粮之时,所以王爷才重申开中法。”
徐显忠愤愤道:“他要重申开中法,总不能拿我们开刀吧?”
所谓开中法,简单来说,便是商人把粮食运送到边关。
以此换取盐引,再凭盐引支取食盐贩卖。
有明一代盐法,莫善于开中。
明初推行此法,极大缓解了北方边镇的军需供应,省去了百姓长途转运粮饷的艰辛。
只可惜,从永乐开始,皇室便开始不加节制的滥发,超发盐引。
将大量盐引作为赏赐,赐予勋贵、功臣和宗室。
这些人凭借手中特权,往往优先支盐,导致守本分的商人即便手持盐引,也常常无盐可支。
有甚者,从永乐年间,一直守到正统年。
盐引都从爷爷传到了孙子手上,这才能领到盐。
如此一来,极大的打击了商人们的积极性。
朱祁钰要做的,就是拨乱反正。
将所有赏赐出去,还没来得及兑换的盐引,由朝廷统一作价赎回。
并立下规矩,往后要想获得盐引,必须严格通过开中法,即向边关输送粮草。
徐永宁劝道:“爹,您放心,王爷是个实在人,不会让我们吃亏。政令上说了,赎买价比市价还高出半成,咱们不亏。”
徐显忠喝道:“你懂个屁,才半成利,不是打发叫花子么。”
他这等权贵,岂会老老实实地按一大引四百斤的去支盐?
普通商人一大引只换四百斤,他堂堂国公也四百斤,那这国公岂不是白当了。
稍微动动特权,再跟盐场的人勾搭勾搭,稍微混点私盐进去。
四百斤的大引,他能弄出六百,甚至八百斤的盐。
所以,朱祁钰让的半成利,在徐显忠眼中,确实跟打发叫花子差不多。
看着气呼呼的爹,徐永宁深怕他气出个好歹来。
连忙说道:“爹,你不用担心,王爷还说了,提倡商屯,也能换取盐引。”
“商屯,那是什么东西。”
徐永宁解释道:“王爷允许我们自行组织人手,去河套、大宁开荒。新垦之地,头五年的收成,都能直接换取盐引。”
“那五年之后呢,地归谁?”
“自然归我们。您看,这政令上也写了,五年之后,地里面的产出不能换取盐引,但土地依旧归开垦者所有。”
徐显忠听后,只略作沉思,随即双眼放出光来。
“好!太好了!如今流民遍地,正好招他们去开荒。土地才是能传家的好东西!”
现在京城附近,流民几乎绝迹,人工也是越来越贵。
兴安那煤矿的矿工,工钱都从每日的三十文,涨到了四十文。
但徐显忠的蜂窝煤生意早已遍布山西、陕西,他对民间的情况十分了解。
京城之外的广阔天地里,流民依旧到处都是。
这些人要求极低,只要给口吃的,就能拉到河套去开荒。
正好这时,管家来报,说去草原做生意的徐明山回来了。
“明山回来了?”徐显忠精神微微一振,“快让他进来!”
帘子一挑,一个身影带着塞外的风沙寒气大步走了进来,正是徐明山。
“侄孙徐明山,拜见叔公,见过永宁叔。”
徐显忠虚抬一下,连忙问道:“这趟生意如何?还顺利吗?”
听得府上又进账几万贯,徐显忠感觉身子都变轻了。
徐明山禀完收益,又道:“侄孙回大明前,遇上一个哈喇来部,险些遭他们暗算。叔公,能否请抚宁伯派人出关,教训他们一顿?”
徐永宁笑道:“明山,你该改口称他武宁侯了。”
朱永在东胜卫渡口一战英勇,朝廷论功行赏,已升他为侯。
范广也因功封了东胜伯。
他简单向消息滞后的徐明山讲述了当时的血战。
年轻的徐明山听得热血沸腾:“背水一战,抗击鞑虏,男儿当如是!”
徐永宁也感慨道:“是啊,爹。我定国公府也是大明勋贵,您怎么就……”
他对这个只认钱的父亲早有不满,自己也渴望如朱永那般沙场建功。
徐显忠没好气地瞥了两人一眼:“你们的心思我明白。但我定国公府,不稀罕那点军功。沙场上的事,岂是那么简单?你们看看石亨就明白了。”
跟朱永范广相反,石亨此番无功而返,空耗钱粮,自是受了不少人的弹劾。
徐永宁反驳道:“那怪他自己畏首畏尾,不敢出击!”
徐徐显忠拿起手边文书,对着儿子一顿敲:“他畏首畏尾?照你的意思,若是你,就不管不顾地攻击?若是伤了太上皇,甚至……即便你杀了也先,也别想有好果子吃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