也先的大军沿着黄河南岸,宛如一条负伤的巨蟒,在秋日枯黄的草甸上艰难地向西蠕动。
自东胜卫渡口惨败于明军火炮,仓皇撤离后,也先的心中便压着一块巨石。
他不敢停留,甚至来不及彻底搬空红盐池大营。
只匆匆驱赶上牛羊马匹,便催促部队尽快离开那危险之地。
马蹄杂沓,践起阵阵尘土。
也先高踞马背,眉头紧锁,目光不时焦虑地扫向来路。
“大汗,”心腹头人打马靠近,低声道,“我们撤得急,榆林方向……始终没有伯颜知院的消息传回。他若未能及时撤离,恐被明军缠住……”
也先的脸色更加阴沉,他何尝不知?
从红盐池撤离时,时间紧迫,明军范广部随时可能压上来。
他根本不敢分兵,也不敢浪费任何时间,派人去通知在榆林一线佯攻的伯颜部撤退。
某种意义上,他为了保全主力,毫不犹豫地卖了伯颜。
尽管他始终对这个能力出众,又心思深沉的弟弟怀有戒心。
怀疑他与黄金家族旧部,甚至与明人暗中有染。
但此刻做出如此决断,心中依旧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。
是愧疚?
不,更多的是担心。
伯颜若因此折损,部落内部必然生出嫌隙。
若其侥幸逃脱……以他的性子,会如何想?
“顾不了那么多了!”也先挥去杂念,声音沙哑而冷硬。
“明军势头正盛,范广、朱永都不是易与之辈,我们必须尽快渡过黄河,回到北岸才算安全!”
他不敢从哈剌兀速(今乌拉特前旗一带)渡河,唯恐明军早已张网以待。
于是,他选择了更西面,在黄河几字的左侧的地点,磴口。
大军又行进了数日,人困马乏之际,终于看到了磴口那段略显平缓的河道。
“报——!”一名斥候飞驰而来,滚鞍下马,“大汗!前方磴口河段发现大量渡船和木筏,痕迹甚新,似是不久前刚有大军由此渡河!”
也先心中骤然一紧,急催战马上前。
来到河岸边,果然看见河面上漂浮着不少船只。
岸边还堆积着许多新扎不久的木筏,显然是一支规模不小的部队,刚刚在此渡河留下的。
“可知是何人兵马?”也先急问,心中是又喜又惊。
喜的是有现成的渡河工具,惊的是这神秘渡河者的身份。
难不成是明军,他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。
西套的明军若要北上,理应沿着黄河外侧(北岸)行军更为便捷安全。
何必要在此处渡河,岂不是多此一举?
若不是明军,这漠南之地,还有谁能调动如此多的渡具,组织起这样一支大军?
“对岸情况如何?”也先追问。
“回大汗,已派小队过河探查,对岸并无大军驻扎迹象,也无埋伏痕迹,只有零星牧民帐篷,远处似乎有部队离开不久的车辙马蹄印,指向北方。”
这渡河的,到底是谁?
也先的眉头拧成了疙瘩,难道是河套的其他部落?
或是,是伯颜提前绕到了这里?
这个念头一闪而过,却让他更加不安。
但眼下形势紧迫,追兵可能就在身后,容不得他细细思索。
无论先前渡河的是谁,既然对岸没有埋伏,这些渡船就是长生天赐予的逃生之门。
“传令下去!”也先不再犹豫,眼中闪过决绝,“全军即刻利用这些船只木筏,即刻渡河!动作要快,后卫加强警戒,防止明军追袭!”
命令下达,瓦剌军士们如同抓住救命稻草,纷纷涌向河岸。
开始紧张地登船、捆扎物资、驱赶牲畜。
一时间,黄河边上人声马嘶,甚至盖过了滔滔河水。
也先勒马立于河畔,最后望了一眼暮色沉沉的南岸。
那片他刚刚遭遇惨败的土地,以及那个被他抛在险地的弟弟。
他强行甩开这些纷乱烦躁的思绪。
他可是草原的大汗,是翱翔于苍天的雄鹰,岂能被这些情绪所束缚缠扰?
利用磴口遗留下的渡船木筏,大军得以迅速北渡黄河。
一踏上北岸的土地,也先心中稍安,但那股不祥的预感却愈发强烈。
他不敢有片刻耽搁,立刻下令全军向北,目标直指他设立在后套草原深处的王帐大营。
那里是他的老巢,存放着大量物资,更有他的次子阿失帖木儿以及留守的上万部众。
然而,越是靠近王帐所在的水草丰美之地,也先的心就越往下沉。
太安静了,安静得诡异。
广阔的草原上,本该随处可见牧民驱赶着成群的牛羊。
如今却只有零星牲畜,在散漫的啃食着草皮,周围却无人看管。
这对于视牛羊为生命的草原部落而言,是极不寻常的景象!
失去了牧民的照料,这些珍贵的财产极易走失或被狼群袭击。
“加快速度!”也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。
他猛抽马鞭,胯下战马吃痛,长嘶一声,发力狂奔。
当他终于能看到王帐那熟悉的轮廓时,眼前的景象让他如坠冰窟。
昔日人声鼎沸的王帐区域,此刻已沦为一片废墟。
许多帐篷被烧毁,只余下焦黑的骨架和灰烬,在风中呜咽。
未完全焚毁的毡包也东倒西歪,帐帘被撕裂,破败不堪。
更触目惊心的是,草地上随处可见暗褐色的血迹和来不及收拾的尸体。
有草原战士,但更多的是老人、妇女和孩子。
幸存的少数牧民面如死灰,眼神空洞地在废墟中翻捡着还能用的东西,或是抱着亲人的尸体无声哭泣。
一派浩劫过后、惨绝人寰的景象。
“阿失,阿失帖木儿。你这个废物,给我滚出来!”
也先暴怒的吼声如同炸雷,在空旷死寂的草原上疯狂回荡。
他猛地勒住战马,环视着这片疮痍,胸膛剧烈起伏。
“万人!我留给他上万精锐,就算明军偷袭,怎么可能无声无息打到王帐?就算打来,牧民上马就是战士,怎么可能败得如此彻底?!”
他对自己这个性格懦弱的二儿子,本就不甚满意。
只因长子坠马而死,才不得不将其作为继承人来培养。
此次南下,将守卫后套的重任交给他,也是存了锻炼他的心思。
万万没想到,竟会是这般结果!
“去找,立刻去找活口。问问到底是谁干的,阿失这个废物是死了还是跑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