朝廷制定政策时,总讲究个四平八稳、面面俱到。
此番招揽流民与无地佃户迁往大宁,不仅发放农具、供给耕牛。
关键的是,分的地,那都是现成开垦好的熟田!
地里的冬麦都已转青,绿油油一片,长势正好,只待五月收成。
更不必说,还允诺为他们重录民籍。
这对多少脱籍逃户而言,不啻于天降良机,终于能再度堂堂正正做回大明子民。
条件如此优厚,户部尚书张凤反倒犯了愁。
“王爷,此策虽善,然则……”他斟酌着词句,忧心忡忡,“利之所趋,恐应者云集,若如潮水般涌去大宁,朝廷粮秣供应、安顿调度,恐力有不逮啊!”
他想的周全,预先就给各府县划定了名额。
定额招人,省得失控!
像顺天府下辖的大兴县,就分了八十户的指标。
谁知,这看似最简单的一桩差事,执行起来却处处碰壁。
大兴县衙,二堂里。
知县龚林川腆着微凸的肚子,正阴沉着脸训话:
“曹习文,你这户房是怎么当的差?朝廷拨下八十户的额,五六日过去了,就凑出十二户?”
曹习文苦着脸道:“大人,冤枉啊。卑职这几日跟快班的弟兄腿都跑细了。可就是邪门了,往年城隍庙外、破窑洞里挤着的流民,今年愣是没影儿了!”
龚林川捻须蹙眉:“人都跑哪儿去了?前年我还去城外看了,满地都是无籍流民,京城这么善人大老爷施粥救济,总不能全饿死了吧?”
这时,工房书吏宋玉性插话:“回大人,有家口的流民,多半是进了大大小小的工坊。”
“工坊?”龚林川挑眉。
“是,城东定国公家的炼铁工坊,一口气就招了三百多人。还有些单身的多往通州去了,说是漕帮招人拉纤。”
“拉纤?”龚林川更奇,“漕帮那帮地头蛇,能容外人抢饭吃?”
宋玉性压低声音:“听说是通州官府逼的。如今运河上来往船只太多,漕帮忙不过来,误了某个贵人的船期,被上头狠狠斥责,这才不得已四处招纤夫、力工。”
龚林川喃喃:“怪事……往日狗都嫌的流民,倒成了香饽饽?”
曹习文凑上前,小声道:“大人,要不……从牢里提些轻罪犯充数?反正多是光棍汉,省事。”
“胡闹!”龚林川一拍案几,“那帮泼皮无赖送过去,万一在大宁闹出乱子,你我这项上人头还要不要?”
他烦躁地在堂内踱了几圈,肥硕的肚子跟着晃悠。
真让他想道个好办法:“既然城里寻不着,就去城外!叫各家乡绅大户每家出几户佃户,务必凑足数额!”
说罢又补一句:“不只是户房,你们工房、刑房、礼房也都动起来,各自回本家宗族去要人!”
曹习文得了令,带着三个快班衙役,骑着小毛驴,离了城就直往曹家庄而去。
那是他本家族居之地,平日没少借他县衙身份行方便,如今也该族里出力了。
进了气派的曹家庄门楼,拜见了曹家家老。
曹习文堆着笑,把来意一说:“太爷,朝廷有令,让孙儿来庄上寻几户佃户,送去大宁实边……”
原以为这事很简单,哪知家老听后,脸马上就垮了下来:“习文啊,不是族里不帮你,实在是……如今族内佃户也不够用。”
曹习文笑道:“太爷说笑了,咱家那么多佃户。往年庄上管教,打死一两个都不当回事,如今匀给孙儿几户应应急,有何不可?”
家老叹气道:“你呀,在城里当差久了,不知乡下事。好些个佃户,都跑城里求活路去了。如今庄上人手紧巴巴的,自家的地都快顾不过来了。”
曹习文一听,心里咯噔一下,这不跟宋玉性说的一样,怎么连乡里都受到影响了。
他顿时傻了眼:“那这差事可如何交代?”
家老到底是老狐狸,眯缝着眼,捋着山羊胡子,慢悠悠道:“你方才说,去大宁能分现成的地、还录民籍。何不去隔壁镇,直接去佃户那里宣讲。那时候,你还愁完不成朝廷安排的任务么?”
曹习文眼睛一亮,但随即又有些犹豫:“太爷,这宋家镇,那是工房宋玉性的地盘啊……”
他有点抹不开面子,毕竟同僚一场,这么挖墙脚……
这时一个曹家下人慌不迭路的跑进来,大喊道:“老太爷,不好了!宋、宋书吏带人在村里招人,好些佃户都要登记去大宁!”
“什么?!”曹习文一听,顿时火冒三丈!
好你个宋玉性,老子这边还在纠结情面,你倒好,直接抄我老家来了。
二话不说,当即带人就往外冲。
村头老槐树下,果然见宋玉性大喇喇地坐在一张方桌后,正唾沫横飞地对着一圈佃户宣讲:“朝廷恩典!去了大宁,田是现成的,牛是现成的,赋税免三年。”
“这泼天的富贵,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。想去的,赶紧来我这儿报名。摁个手印,官府保送!”
“宋玉性!”曹习文一声怒吼:“你个王八羔子,竟敢跑到我曹家庄来挖人,这些都是我曹家的佃户。”
宋玉性抬头一笑,慢条斯理道:“曹兄此言差矣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他们是大明子民,怎就成了你曹家私产?朝廷仁政,你敢阻挠不成?”
“你!!”曹习文被噎得够呛,还想争辩。
曹家家老却已拄着拐杖跟了出来,老脸一沉,拐杖重重往地上一顿,对着身后几个庄丁喝道:
“还愣着干什么?把这群不长眼的狗东西,给老夫打出去。”
庄丁立刻抄起手臂粗的木棍,呼喝着就冲了上去。
“哎哟!你们敢,这是对抗朝廷。”宋玉性吓得脸色发白,慌忙招呼自己带来的几个衙役抵挡。
奈何对方人多势众,棍棒劈头盖脸砸下来,打得他抱头鼠窜,狼狈不堪。
宋玉性连滚带爬地往村外跑,嘴里还不忘放狠话:“姓曹的,你们等着,我找知县大人告状去。”
待把宋玉性赶走,家老又让庄丁把那些想去大宁的佃户抓出来,吊在树上打了一顿,以示惩戒。
“你们都是我曹家的东西,没我曹家同意,休想离开!”
曹习文心头恶气稍平,随即道:“他不仁,休怪我不义!”
当即带着衙役和曹家庄丁,直奔宋家镇而去。
不过两日,两家械斗、抢人之事便闹到县衙。
龚林川这是一个头两个大,别看他才是县内主官,但这两家他可都不好得罪。
朝廷的政令要落到实处,哪一桩哪一件不得靠这些乡绅老爷点头配合?
得罪了谁,以后这官都不好做。
索性公文往上一递,推给顺天府尹王福决断。
王福大笔一挥,各打五十大板:
凡是此前登记上的,通通有效,全部送去大宁。
消息传至郕王府,朱祁钰翻阅顺天府呈报,不禁失笑。
“好,好!人从地里挣出来,这事总算有点眉目了。”
虽然还只能覆盖顺天府,却也提供了对土地下手的契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