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势渐收,天地仍陷在一片混沌泥泞之中。
那片低洼之地,本是徐有贞预设的分洪道,此刻却成了王越手中最后的屏障。
八百疲卒,外加一百多寿张伯府的庄丁,据守在洼地边缘斜坡,背靠沙袋垒起的矮墙,组成一道单薄防线。
王越挂旗曝尸、激怒陈继汉的险招,成了。
汉王陈继汉睚眦欲裂,根本不顾张丞相的劝阻,手中腰刀向前狠狠一挥:“杀!碾碎他们!为我汉家兄弟报仇!!”
“杀——!”
两千余被怒火与狂热冲昏头脑的白莲教众,冲向丈许斜坡,冲击王越阵地。
王越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,压榨出胸腔里最后一丝力气,嘶声吼道:“放箭!”
零星的箭矢从矮墙后稀稀拉拉地射出,弓弦受潮,力道不足。
大多软绵绵地插进泥地里,或勉强钉入冲锋者的皮肉,却难以造成致命伤。
转瞬之间,双方便已短兵相接。
“顶住!”王越紧握战刀,寒光一闪,一个扒着沙袋冒头的贼兵头颅滚落泥水。
泥泞中,刀枪碰撞声、嘶吼声、惨叫声瞬间爆开。
八百疲卒,加上一百多寿张伯家丁,面对两倍于己、装备精良的疯狂敌人,几乎是在用血肉填补每一寸缺口。
沙袋被推倒,矮墙被扒开。
力竭的士兵倒下,瞬间便被乱刀分尸,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。
防线,在崩溃的边缘疯狂颤抖!
韩忠绣春刀翻飞,割开一个敌人的喉咙,溅了满脸温热的血。
他喘着粗气,退到王越身边,声音沙哑:“王主事!快顶不住了!”
王越虎口已被震裂,鲜血混着雨水染红刀柄。
王越死死盯着潮水般涌来的敌人,又猛地回头望向河堤方向,眼神决绝,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:“再撑一刻!就一刻!”
与此同时,河堤之上。
徐有贞扒开一丛湿漉漉的灌木,冰冷的雨水顺着他官帽的边缘滴落。
赵荣紧跟在他身后,神情紧绷。
脚下,是奔腾咆哮的黄河。
虽主洪峰已过,水量依旧惊人,浑浊的河水如同一条被暂时束缚的黄龙,仍在不断冲击着堤坝。
而下方那片洼地边上的惨烈厮杀,尽收眼底。
“徐阁老……王主事他们……”赵荣声音发颤,明军防线已肉眼可见地收缩、碎裂,眼看就要被彻底吞没。
徐有贞目光冰冷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有紧抿的嘴角显出一丝决绝。
他计算过水量,计算过地形,计算过时间。
这片洼地,本就是他为黄河准备的泄洪道。
虽未在洪峰最高时使用,但此刻掘开,足以吞噬那两千贼兵。
“就是这里!”徐有贞猛地转身,指向堤坝一处薄弱点,厉声喝道:“给本阁——挖!”
身后几十名民夫,在死亡的恐惧和命令的驱使下,疯了似的扑上去!
铁锹、锄头、甚至双手,疯狂地掘向那早已不堪重负的堤土!
雨水和泥浆飞溅,堤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掏空、松动。
“快!快!”徐有贞亲自督阵,声音在洪流的咆哮中几乎撕裂。
洼地那边,又一段防线被撕开,白莲教众如蝗虫般涌入,王越等人的身影几乎被淹没。
“阁老——!”赵荣急得几乎要跳脚。
徐有贞瞳孔紧缩,猛地夺过身边一名民夫手中的锄头,用尽全身力气,狠狠劈向一根支撑着脆弱堤段的关键木桩!
“给——我——开——!!!”
咔嚓!砰!
木桩断裂的巨响被洪水声吞没。
仿佛堤坝发出了最后一声呻吟,那处被刻意削弱的堤段失去了最后的支撑,整体结构瞬间瓦解!
“闪开!”徐有贞大吼一声,拽着赵荣疾退。
轰隆隆——!
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天穹炸裂!
大片堤坝泥土、沙袋如同被无形巨手撕碎,裹挟着草木碎石,轰然塌陷!
积蓄已久的黄河之水,那被压抑的黄色巨龙,终于挣脱了束缚!
浑浊的巨浪掀起丈高,如同连接天地的巨大神锤,裹挟着毁灭一切的狂暴力量,从决口处喷薄而出!
挟着震碎肝胆的咆哮,朝着下方那片注定的坟场,朝着其中所有纠缠、厮杀、狂热的生灵——奔腾!倾泻!碾轧而下!
洼地之中。
陈继汉脸上溅满热血,看着几乎崩溃的明军阵线,正欲狂笑。
一股极其恐怖的、如同万千闷雷滚动的声音,盖过了一切。
他下意识地抬头。
然后,整个人僵在原地。
瞳孔中,倒映出排山倒海而来的黄色巨浪。
那巨浪看上去是如此之高,仿佛连接了天与地,吞噬了所有的光。
“黄……黄河……”他身边的张丞相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。
然后——
轰——!!!!
毁灭降临!
巨浪砸落!
人马、刀枪、旗帜、沙袋……在那磅礴的自然伟力面前,都脆弱的可笑,被轻易扯碎、卷走、吞没。
疯狂的喊杀、凄厉的惨叫、金铁的碰撞……一切声音,瞬间被洪水吞噬万物的咆哮彻底淹没!
陈继汉甚至连一句遗言都未能留下,就被裹挟着万吨泥沙的洪流拍得粉碎,与他那“大汉”的迷梦一同葬身水底。
高地上,残存的明军、庄丁、民夫,全都像被施了定身咒,呆若木鸡地看着下方。
那些侥幸冲到近前的白莲教徒,也如同被抽走了魂魄,停下攻击,回头望去。
方才还喊杀震天的洼地,顷刻间已化为一片浑国汪洋。
一千多贼兵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只有那面倒悬的“汉”字王旗,在浑浊的水面上无力地漂浮了几下,最终也缓缓沉没。
劫后余生的死寂,笼罩了所有人。
王越拄着卷刃的战刀,在冰冷的泥水里艰难地挺直脊梁。
他脸色惨白,嘴唇干裂,胸膛剧烈起伏,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喊:“贼首已死!尔等此刻投降,本官饶你们不死!”
高坡之上,虽仍有数百白莲教徒,若拼死一搏,王越身边残兵绝非其敌。
但亲眼目睹大军顷刻覆灭,他们早已魂飞魄散,纷纷丢下武器,跪地请降。
徐有贞站在堤坝缺口旁,狂风吹得他官袍猎猎作响。他俯视着下方那片自己亲手引导造就的泽国,
洪水沿着预设的泄洪道奔腾远去,并未失控。
还好,一切,都在他计算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