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刚给宣武门城楼镶了道金边,徐有贞的青呢官轿就被死死卡在了瓮城门洞里。
“怎么回事?”徐有贞烦躁地撩开轿帘。
贴身长随小跑着回来,抹了把汗,朝前头努了努嘴:“回老爷,是陈阁老的轿子,正巧卡在门洞那儿呢。”
徐有贞眉头一皱,心里暗骂晦气。刚想吩咐绕道,对面那顶显眼的八抬绿呢大轿帘子也掀开了,露出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。
“哟,这不是徐大人吗?”陈循的声音慢悠悠地飘过来,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腔调,“这是要启程去巡河督工了?啧啧,千里黄河,浊浪滔天,此去任重道远啊!”
他遥遥拱了拱手,腔调拉得老长,“黄河水患,千年痼疾!若此番真能在徐阁老手上根治了,那可真是功在千秋,名垂青史!后世修河工志,头一页,怕就得是您徐大人的大名了!”
徐有贞腮帮子上的肉抽动了一下,心里头骂翻了天:老狐狸!名垂青史?怕不是盼着本阁淹死在河沟里,尸骨无存,才称你心意!
他强压下心头那股邪火,脸上堆起同样虚伪的笑容,拱了拱手:“陈首辅说笑了。治河乃是朝廷差遣,为殿下分忧,为百姓谋福,下官自当尽心竭力。至于身后浮名,呵呵,不敢奢望,但求问心无愧罢了。”
话不投机半句多。
徐有贞懒得再跟这阴阳怪气的老东西周旋,草草一揖,便沉着脸吩咐车夫:“走!绕崇文门出城!”
车驾调转,碾过青石板路,迅速消失在城门洞外的晨光里。
离宣武门不远的骡马市,人声鼎沸。
几个歇脚的挑夫目光黏在不远处新挂起的一块大木牌上——“户部钱法局·京南便民钱兑处”
这钱兑处门口,早已炸开了锅。
两条乌泱泱的长龙甩出几十丈远,拐着弯儿钻进了旁边胡同,挤得水泄不通。
排队的多是些粗布短褂的贩夫走卒、挽着竹篮的妇人婆子,间或夹着几个账房模样的。
人人手里都攥着沉甸甸的布口袋、旧褡裢,或是包袱皮裹得严实的小包,里头叮当作响,隐约透出铜钱和散碎银角的轮廓。
卖炊饼的王老头把扁担往墙根一靠,掂了掂手里的褡裢,对旁边挑空菜担子的李大娘啧啧道:“老嫂子,瞅见没?新钱局,说是王爷亲铸的新钱,个顶个的足斤足两!九月往后交税,衙门只认这个!”
李大娘抹了把汗:“新钱?啥样儿的?”
“金灿灿!亮堂堂!比咱们手里这些强!”王老头两眼放光,“俺寻思着,赶紧兑点!下月初一完税牌,省得税吏挑肥拣瘦,说我铜钱成色不足,克扣俺的血汗钱!”
“是这个理儿。”李大娘深以为然,又有点肉疼地看着褡裢,“就怕……这兑换折损太大哟。”
“怕啥?这可是郕王爷弄的,总比让那些黑心钱铺子剥层皮强!”王老头一拍胸脯,底气十足。
便民钱兑处在北京东西南各设了一处,可每一处里面当差的小吏都忙得脚打后脑勺!
书办、司吏们额头冒汗,官袍后背湿透了一片,抱怨声在喉咙里打转,手上却不敢有丝毫马虎。
摄政王爷亲自督办的钱法新政,多少双眼睛盯着,谁敢在这节骨眼上掉链子,吃饭的家伙还想不想要了?
“下一个,布袋放这案上!”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青色吏服的中年书办头也不抬,沙哑着嗓子喊道。
案头摆着几样吃饭的家伙什:一个盛满清水的白瓷碗,一盏带玻璃罩的油灯,还有一杆乌木镶铜星的小巧戥子。
王老头赶紧凑上前,解开褡裢口绳,“哗啦啦”一声,倒出一堆小山似的铜钱,形制各异,颜色深浅不一。
书办眼皮都没撩一下,手指像长了眼睛,在钱堆里飞快拨弄、分拣。
他捏起一枚铜色发暗、边缘磨损的钱,丢进旁边的白瓷碗里。“噗通”一声,那钱慢悠悠沉了底。
“哟,老丈,这枚宣德铜钱,铜倒是好铜,可惜分量磨损太狠,又夹了不少铅锡,”他声音平板无波,拿起戥子熟练地称量,“按规矩,只能三兑一!”
他又捻起一枚色泽尚可、但字迹模糊的开元通宝,在灯下细细瞅了瞅边沿,对着光吹了口气,“这个嘛……二兑一!”
最后拣出几枚永乐年间铸造、品相完好的黄铜钱,掂了掂,又在灯下晃了晃,点点头,“嗯,这几枚成色足,分量够,按王爷定的新规,一比一兑新洪武通宝!”
王老头伸长脖子,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,旁边几个排队的也伸头探脑。
清脆的钱币撞击声、书办冷静的报数声、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拨动声,交织在一起。
“总计——”书办“啪”地一声拨完最后一颗算盘珠,提笔在票据上刷刷写下一行字,撕下来递给王老头,“老丈,拿好兑票,去隔壁三号窗口领新钱,下一位!”
王老头捏着那张盖着红戳的薄纸,心里头那点肉疼早被对新钱的期待盖了过去,咧嘴一乐:“哎!谢大人,这就去。”
王老头、李大娘刚捧着黄灿灿的新钱,脸上笑开了花离开窗口。
一个穿着体面绸衫的管家模样人物,带着几个抬着沉重樟木箱子的健仆,径直挤到了最前面。
箱子“哐当”一声落地打开,里面赫然是码放得整整齐齐、用麻绳十字捆扎好的一贯贯铜钱,还有几锭成色不一的元宝银。
管家递上一份烫金名帖,语气倨傲:“英国公府,兑换新钱三千贯,白银五百两。劳烦,手脚麻利些。”
那书办的脸瞬间皱成了苦瓜,却也不敢有半分怠慢,连忙挤出笑容招呼:“大额兑换,请往里边雅间!那边有专人核点,请!”
钱兑处里面更是忙翻了天。
来这里的,多是像英国公府管家这样的“大户”,动辄就是几大箱铜钱、成堆的银锭。
清点、验看成色、称重、核算火耗、登记造册……一时间,雅间里算盘珠子的爆豆声、铜钱倾倒如瀑的哗啦声、司吏高声报数的吆喝声、管家不耐的催促声混成一片,嘈杂得几乎要把屋顶掀翻。
人潮如汹涌的河水,从早到晚,络绎不绝。
那兑换新钱的告示如同巨大的磁石,将京师三教九流、各个角落的人源源不断地吸向这三处钱兑处。
人手捉襟见肘,文书、算手、库丁们忙得四脚朝天,嗓子冒烟,连扒拉一口饭、喝口凉水的功夫都挤不出来。
告急的文书雪片般飞向户部衙门,甚至直接堆到尚书张凤的案头,惹得他焦头烂额,只能不断从五城兵马司、顺天府衙,以及其他清闲衙门,临时抽调那些识文断字的吏员,火速派往钱兑处支援。
而千里之外的南京城,秦淮河畔的户部钱法局分署,却是另一番截然相反的光景。
朱漆大门敞开着,门可罗雀。
当值的书办百无聊赖地趴在冰冷的榆木案台上,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。
阳光斜斜照进空旷的大堂,灰尘在光柱里懒洋洋地飞舞。
门口那块写着“户部钱法局·秦淮河便民钱兑处”的崭新木牌,孤零零地立着,一只蜘蛛慢悠悠地在牌子的角落开始结它的网。
偶尔有行人路过,也只是好奇地瞥上一眼,便步履匆匆地离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