景泰二年七月初旬,郕王府。
蝉鸣聒噪,搅动着闷热的空气。
书房里,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气,却驱不散朱见深眉宇间的忧虑。
他捏着一份题本,小眉头拧成了疙瘩:“王叔,怎么又有洪水?”
入夏以来,朱祁钰便时常将小皇帝拎到身边,一同观阅内阁送来的题本。
美其名曰“见习国事”,实则潜移默化地灌输些东西。
此刻,朱祁钰斜倚在罗汉榻上,宽慰道:“不必太过担心,这次水患不大,临清境内一条小河沟溢了点水,河堤无碍,只淹两个小村子。等这阵子雨过去,水自个儿就退了。”
他说着,手往旁边矮几上一探,拈起一颗冰镇过的荔枝,剥开红壳,露出晶莹剔透的果肉,送入口中。
甘甜汁水在舌尖漫开,驱散了几分暑气。
“上个月河南彰德府刚闹过水灾,这才多久……”朱见深瘪着嘴,声音闷闷的,“又要死很多百姓了吧?”
看着小皇帝脸上真切的悲悯,朱祁钰心底倒是掠过一丝欣慰,至少他以后不会是个无情的帝王。
上个月彰德府水灾后,朱祁钰特地让人改造了一下王府西路的人工湖,让朱见深在楼上,亲眼目的一场水灾。
这种身临其境的教育,让小皇帝真正理解了题本上的那几个字。
“洪水无情,它可不会跟你商量好时辰再来。”朱祁钰语气平淡,翻身坐起来,手指点了点题本上内阁贴黄的位置,“喏,内阁那几位老狐狸,对这套早熟练了。赈灾、抢修、追责,条条框框写得明明白白,处置也算合理。照准就是。”
说罢,他提起朱笔,在题本上龙飞凤舞地批下一个“准”字,动作干脆利落。
刚放下笔,眼角余光便瞥见大太监兴安正猫着腰杵在门口,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。
“杵那儿当门神呢?”朱祁钰懒洋洋地开口,“有事说事。”
兴安忙趋步进来,躬身道:“回王爷,内阁户部几位大人,联袂求见。”
“这么多人?”朱见深心头一跳,小脸绷紧,下意识看向朱祁钰,“难道……又出事了?”
“深儿,”朱祁钰声音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,“你是皇帝。天塌下来,也得把脸绷住了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,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,懂?”
朱见深吸了口气,努力板起脸孔:“是,王叔。”
兴安这才接话:“回陛下,王爷,几位大人说是……成国公从倭国传回急报,在石见国发现了……巨大银矿!”
“哦?”朱祁钰眉峰一挑,脸上那点慵懒瞬间被一种灼热的亮光取代,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。
他猛地一拍大腿,声调都拔高了几分。“哈哈!好!好!好!石见银矿,终于到手了,可以进行下一步了!”
朱见深眨巴着大眼睛,困惑地看向自家王叔。刚刚是谁板着脸说“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”来着?
朱祁钰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双标,轻咳一声掩饰尴尬,迅速收敛了过于外露的喜色:“嗯……宣他们进来吧。”
顿了顿,又像想起什么,随口问兴安:“沛儿今日如何?”
兴安脸上堆起笑:“小世子自打过了生辰,精气神儿足着呢,能吃能睡。方才和王妃娘娘在花园里扑蝶玩耍,咯咯的笑声老远都能听见!”
“看紧点,莫让他玩水。”朱祁钰叮嘱道。
“王爷虑得周全!奴婢早八百遍就叮嘱过奶娘和那些小崽子们了,定不让小殿下近水半步,您就放一百个心吧!”兴安拍着胸脯保证,这才躬身退出去传话。
很快,内侍鱼贯而入,麻利地将略显随意的书房收拾齐整。
叔侄二人方才的随意姿态也收敛起来,朱见深端坐御案后,挺直小身板,让自己显得更加威严,朱祁钰则换了个更显从容的坐姿。
“臣等参见陛下,参见摄政王殿下!”
“平身吧。”朱祁钰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,“几位联袂而来,可是成国公那边有什么紧要军情?”
张凤最是性急,抢在前头,跨出班列,声音因为激动都有些发颤:“殿下!大喜!天大的喜讯啊!成国公八百里加急送回题本,在石见国境内,发现了一座巨大无比的银矿!”
“哦?”朱祁钰身体微微前倾,明知故问,却把那份期待拿捏得恰到好处,“有多大?”
“据随军的工部主事严秉忠初步勘验推算,”张凤激动得胡子都在抖,“此矿……此矿每年可出银不下五十万两!且矿脉深厚,至少能采五十年!”
“五十万两?!五十年?!”朱见深倒抽一口凉气,小脸上满是震惊。
“正是!正是啊陛下!”张凤连连点头,红光满面,“臣等初时也只当那倭国弹丸之地,穷山恶水,哪曾想……竟藏着如此一座金山银山!天佑我大明啊!”
下首几人,脸上都难掩喜色。
胡濙捻着胡须,眼中精光闪烁;张凤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。唯有首辅陈循,眉头微锁,面色沉凝,与这满堂喜气格格不入。
朱祁钰目光落在陈循脸上,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:“元辅大人……看上去似乎不甚开怀,莫非觉得这泼天的富贵,与我大明有碍?”
陈循深吸一口气,出班拱手:“殿下明鉴。发现巨大银矿,确为我大明之福。然……此矿毕竟位于日本国境内。我大明若强行开采,传扬出去,恐有损天朝上国怀柔远人、泽被四方的威严体统!更易招致藩属离心,邻邦侧目,非圣王治世之道也!”
话音刚落,徐有贞立刻跳了出来,声音又尖又快:“元辅此言差矣!大谬不然!”
他无视陈循投来的那两道厌恶的目光,对其草草拱手,语速极快地说道:“当初成国公出兵倭国之前,那谁,谁,那倭人,可是当着诸位的面,亲口承诺,愿将此银矿献予我大明,以酬谢我天朝助其复国报仇之恩!众目睽睽,岂容抵赖?”
“正是!正是!”张凤连忙帮腔,生怕这到嘴的鸭子飞了,“徐阁老所言极是!我大明此番出兵,乃是应其所请,行王道之师!如今不过收取其自愿敬献的谢仪,天经地义!何来‘强行开采’、‘有损威严’之说?这分明是番邦小国心悦诚服,感念我天朝恩德浩荡的明证啊!此乃教化之功,当载入史册!”
朱祁钰看着眼前这一唱一和,再看看陈循那副忧国忧民的老学究模样,心中哂笑。
“元辅多虑了。徐卿、张卿所言,才是正理。我们帮他报了血仇,夺回了家业;他献上银矿,以表谢忱。你情我愿,各取所需。”
“此乃双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