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成国公!”朱祁钰目光倏地射向朱仪,眸底锐光一闪,“趁着年关还有些时日,你即刻整顿船队,扬帆北上,去趟朝鲜!”
朱仪精神一振:“王爷的意思是?”
“去告诉他们,”朱祁钰语气平淡,却不容置疑,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,“大明,需要铁。让他们有多少,卖多少!价钱,好商量。”
石璞一听,下意识又要劝阻:“王爷,朝鲜那点铁产,怕还不及我顺天府一隅,若将其搜刮殆尽,彼国百姓……”
朱仪却已心领神会,朗声打断:“石大人多虑了!我大明乃朝鲜宗主,向其采买些许铁料,天经地义!本国公又不是强抢,真金白银给足!”
他咧嘴一笑,“至于朝鲜百姓生计,石大人要相信,朝鲜朝廷自会体恤民情,妥善安置。这点小事,还用得着我等操心?”
朱祁钰抚掌大笑:“善!开源有法,远水可解近渴。此事,就这么定了!可喜可贺!”
朱仪与周墨林立刻躬身附和:“王爷英明!可喜可贺!”
唯有石璞,脸上笑容僵硬,心里不知把朱仪骂了多少遍。此去朝鲜收购铁料,如此行径,与仗势强征何异?
哪里还有半分天朝上国的雍容气度,可摄政王金口已开,他只能把满腹牢骚咽回肚里。
三人告退前,朱祁钰特意叫住周墨林:“周卿!”
周墨林浑身一凛,连忙停下脚步,垂手恭立:“臣在。”
“今日之事,足见你之才具不凡。”朱祁钰语气带着期许,“记住这句话话,格物之道,贵在创新!不拘泥于旧物,不畏惧失败。凡有新的工艺、新的想法,无论大小,无论成否,只管上奏!本王,等着看你的下一个惊喜!”
这番话如同惊雷,炸响在周墨林心头。
他激动得浑身轻颤,一股热流直冲顶门,“扑通”一声重重跪倒在地,声音哽咽难言:“臣……臣叩谢王爷天恩!定当肝脑涂地,以报王爷知遇之恩!”
一个不曾中举的老秀才,得王爷看重升任六品主事,现在竟能直奏于摄政王驾前,此等殊荣,让他铭感五内,热血沸腾。
看着周墨林感激涕零退下的身影,朱祁钰眼中充满了期待。
他深知周墨林、王大锤这类人才的价值,他们才是撬动未来的真正杠杆!
军工生产的狂飙突进,正在倒逼着大明钢铁行业发生改变。
那隆隆作响的水力巨锤,那日夜不息的高炉烈焰……这一切,不正隐隐指向那场曾彻底改变世界面貌的巨变吗?
“工业革命……”朱祁钰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桌面,低声自语,仿佛看到了遥远未来的一点熹微曙光,“未必就不能在大明的土地上,生根发芽,星火燎原!”
朱仪还惦记着在京师过个安稳年,得了王命,哪敢有片刻停留。
次日天刚蒙蒙亮,他便果断动身,快马加鞭直奔登州。
水师船队早已备好,船舱里塞满了白花花的银子。
内阁值房内。
成国公动身朝鲜的消息,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,迅速在内阁值房荡开了涟漪。
几位紫袍玉带的大学士,各自埋首于堆积如山的题本之中,朱笔轻点,或凝神思索对策,或笔走龙蛇票拟贴黄,静待摄政王最后的朱批定夺。
半晌,首辅陈循搁下笔,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,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色,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:“哎……堂堂宗主,不思教化藩邦,泽被黎庶,反而要去强购其国赖以维生之铁料……这世道人心,究竟是如何了?当真是礼崩乐坏,纲常不振啊!”
一旁的徐有贞闻言,头也没抬,笔下不停,口中却接得飞快,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的轻巧:“首辅大人何必忧心?依下官看,去买点铁料也好嘛。听说成国公此去,可是准备高价收购,银钱给足,公平交易,半分也没亏了他朝鲜。再说了,水师早点强起来,也好早点南下,为国库开源嘛。”
陈循猛地转头瞪向徐有贞,眼神里满是恨其不争的失望:“徐学士,你也是饱读圣贤之书的翰林清贵。怎地满脑子想的,都是让水师去江南……抄家敛财这等事?!”
徐有贞这才放下笔,抬起头,脸上挂着揶揄笑容:“首辅大人此言差矣。下官这也是为了国库、为了社稷着想啊。您也亲眼所见,那些江南的不法士绅、豪商巨贾,哪一个家中不是堆着泼天的财富?将这些不义之财收归国库,方能取之于民,用之于民,造福苍生,岂不是大大的善政?”
他话锋一转,笑容更深了几分,带着点促狭,“再者说了,那日在郕王府议政,力主‘发展水师,维护海禁,抄没走私士绅家产以充国库’这条妙策的,不正是首辅您亲自向王爷提的谏言吗?下官不过是……附议首辅高见罢了。”
陈循脸色瞬间涨红,一口气差点没上来,是他愿意提么,还不是为了堵住于谦那开海之言。
想到此处,他看向于谦道:“于少保!老夫倒要问问你,那日你为何突然提议开海?你难道不知此乃违逆太祖高皇帝禁令之举?祖宗成法,岂可轻动!”
于谦不疾不徐,将手中那份关于边镇军械补充的题本批注完最后一个字,才缓缓抬起头。
“见识了陈、顾两家抄没之资财后,本官方才真正窥见开海通商之巨利。”他平静的回答道:“这些时日,本官调阅了兵部封存的郑和船队旧档……其规模之宏大,往来之利厚,远超想象!若能重开此道,将此等巨利纳入国库正途,”
他目光扫过徐有贞和陈循,“正如徐学士方才所言,取之有道,用之有方,方能真正富国强兵,泽被苍生!此乃强国固本之策,非为一己之私利。”
陈循痛心疾首,连连摇头:“于少保!你以为老夫只是死抱着祖宗成法不放的腐儒吗?”
他起身踱步道:“变,不是不能变!但绝不能如王爷这般,想变就变,随心所欲。祖宗规矩立在那里,是历经百年沉淀的治国根基。今日王爷圣明烛照,国家尚安。可若有朝一日,后世之君也突发奇想,效仿此例,随意乱改祖制,朝令夕改,纲纪废弛,那岂不是……岂不是祸乱国家之始?!”
“哎。”陈循长叹一声,语气中满是担忧之色:“国家要发展,老夫岂能不知?然治国首重一个‘稳’字!根基不稳,大厦将倾!随意更易祖制,必然动摇国本,人心浮动!是福是祸?谁能预料?谁……又能承担得起这千古之责?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