军棍呼啸着落下,甲板上的惨叫声与皮肉闷响交织,给新军纪烙下了一道血红的印记。
朱仪余怒未消,按剑立于船艏,海风吹得他大氅猎猎作响。
柯潜则站在一旁,目光扫过肃立的士卒,那眼神复杂,既有对新规推行的凝重,也有对未来的笃定。
船队靠岸,甫一踏上坚实的土地,柯潜便将随行的两千军士再次集结。这一次,不是训斥,而是宣讲。
“都睁大眼睛看看!”柯潜大声道,他指向一旁那群被绑来的渔民。“看看他们!这就是陈顾两家,为求脱罪,给你们国公爷送来的礼!”
枯瘦如柴的渔民如同惊弓之鸟,在军士们灼灼的目光下,更是抖得厉害。
一个老者扑通跪下,老泪纵横:“青天大老爷做主啊!我们世代在海边刨食,本就活不下去了……陈家、顾家的恶霸,硬生生把我们从家里拖出来,捆猪猡一样塞进船舱……说是要拿我们顶罪,去流放到什么宁古塔。”
有了开头的,接下来其他人纷纷开始诉苦,一桩桩,一件件都是陈顾两家做出的血案。
“求天兵们做主!那陈家顾家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。谁敢说个不字,轻则打折腿脚,重则扔进海里喂鱼虾!”
“他们霸我田产,辱我妻女……老天爷不开眼啊!”
悲愤的哭诉如同滚油,浇在登州卫这群同样来自海边,深知渔民疾苦的汉子心头。
原本对抄家任务尚有几分茫然的士兵,眼睛渐渐红了。
那两船白花花的银子带来的短暂冲击,此刻被滔天的怒火取代。
陈顾两家的罪恶,不再是上官口中的罪名,而是刻在眼前这些骨肉同胞身上的伤疤。
群情激愤,吼声震天。
朱仪抱臂看着,原本因柯潜阻拦重罚而残留的那点不爽,此刻烟消云散。
这士气,这同仇敌忾的劲儿,比砍十个脑袋都管用,他斜睨了柯潜一眼,心道:这政委……有点门道。
“都给老子听好了!”朱仪踏前一步,声若雷霆,压下喧嚣,“抄家,不是让你们去发财。是替天行道,是给这些苦哈哈讨个活路。王爷要银子发展水师,保的是大明的海疆,护的是千千万万这样的百姓。谁敢再动歪心思,想想刚才的军棍,想想那两船银子沾着的血,明白吗?!”
“明白,国公爷!”吼声整齐划一,带着凛然的杀气。
军令再申,队伍开拔,直扑慈溪县城。
队伍刚入城,一个穿着洗得发白、打满补丁青色官袍的老者,便连滚带爬地扑到朱仪马前,身后跟着几个畏畏缩缩的衙役,活像受惊的鹌鹑。
“下官…下官慈溪县令周德安,叩见国公爷!叩见国公爷啊!”来人涕泪横流,官帽歪斜,露出花白的鬓角。
朱仪勒马,浓眉拧起,居高临下:“周县令?起来说话,一把年纪哭哭啼啼,成何体统,丢朝廷的脸面!”
周德安被亲兵搀起,浑身筛糠似的抖,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陈顾两家在此地的恶行。
这陈顾两家在慈溪那可是无法无天的存在,土地良田,八成都在两家手中,城中产业也大多是他们的产业。
他这堂堂朝廷命官,政令竟出不了县衙。县中大小讼狱,皆由两家私设公堂,生杀予夺。
就在周县令一把辛酸一把泪诉苦的当口,副将王雄、指挥同知李彪已如猛虎下山,带着精锐扑向陈顾两家的深宅大院。
行动出乎意料地顺利,不到半个时辰,王雄便押着一群面如土色的人回来复命。
“国公爷,柯政委。”王雄抱拳,声音带着几分懊恼:“人抓来了,可惜都是些旁支分系的小鱼小虾,陈茂源、顾宏昌两个老狐狸,还有他们的心腹子侄,全跑了。”
“跑了?”柯潜眉头紧锁,看向被抓来的人群,又望向那些深宅,“不是说这两家蓄养了八百私兵,竟无半点抵抗?”
李彪啐了一口:“呸!抵抗个鸟!咱们冲进去的时候,里面乱成一锅粥,金银细软都来不及收拾干净。那帮子护院打手,跑得比兔子还快。抓了几个舌头,问出来了,主心骨全奔金塘山去了。”
“金塘山?”朱仪眼神一厉。
旁边惊魂未定的周德安连忙插话:“国公爷,金塘山就在外海,离此约莫一日航程。那里…那里原就是一处倭寇巢穴,下官早疑心陈顾两家与倭寇有勾连,如今看来,果然如此,他们定是投奔倭寇去了。”
朱仪与柯潜对视一眼,瞬间了然。
“好!”朱仪大手一挥,杀气腾腾,“钱文,你带小部人马留在此地,会同周县令,给老子把陈顾两家的产业、浮财、田契,里里外外抄个底儿掉。还有这些被绑来的苦主,好生安置。”
他转向王雄、李彪,眼中寒光四射:“王雄、李彪,你们带着其他人,随本司令出海,抓捕钦犯。老子倒要看看,这金塘山是什么龙潭虎穴。”
同一时间,金塘山。
咸湿的海风带着一股子鱼腥和腐木的混合气味,吹拂着有些破烂的木寨。
陈茂源站在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坡上,望着远处灰蒙蒙的海面,保养得宜的长须被海风吹得有些凌乱。
他捻着胡须,深深叹了口气,语气满是懊丧:“哎……早知如此,当初就不该让贤文去行那死谏之事。他堂堂状元之身,金殿传胪,何等清贵?若能留在朝中,相机周旋一二,未必没有转圜余地……何至于此,何至于此啊……”
一旁的顾宏昌脸色阴沉,闻言重重一哼,怨毒地低吼:“要我说,根子还在陈镇那个蠢货身上,若非他自作聪明,撺掇着去烧什么宝船,彻底激怒了郕王,我们何至于落到这步田地?引火烧身!愚蠢至极!”
这时,一个穿着倭式短打的下人小跑过来,躬身用生硬的汉语道:“两位家主,井上…井上大人请二位赴宴。”
陈茂源眉头一皱,脸上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嫌恶,仿佛听到了什么污秽之事:“区区倭寇头目,也配设宴相请老夫?不去!”
他骨子里那份士大夫的傲慢,即使身处贼巢,也未曾稍减。
顾宏昌虽同样鄙夷,却更识时务些,扯了扯陈茂源的衣袖,低声道:“茂源兄,人在矮檐下,暂且忍忍。毕竟这是他的地盘,面子上总要过得去。去应付一下便是了,难不成他还敢拿我们怎样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