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瑛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出了郕王府。
夜风兜头一吹,湿透的官服紧贴皮肉,那股子阴寒刺得他激灵灵打了个哆嗦,牙关都差点咬不住。
“呼……”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,白气在寒夜里凝成一团。心脏还在腔子里擂鼓似的狂跳,后怕像冰冷的蛇,顺着脊椎往上爬。
“万幸……万幸过了王爷这关……”他暗自庆幸,又夹杂着一丝扭曲的快意,“陈贤文这小崽子,还真他娘成了状元?也好,傻不愣登的,居然真就一头撞死了!天助我也!”
如此,就算族中那些老家伙得知了,那又如何,木已成舟,死无对证。
反正这本就是他们的计划,让人将这番话说出来。
只不过说这话的人是个状元而已,那也怪不得我,自己此番可算是超额完成任务。
当然,他也明白,此番风暴还没有过去,最近这段日子,他可要多加小心,不能露出任何破绽。
这阵子,赌坊不去,花酒不喝,连府里那个新纳的小妾都得先冷着。
陈贤文这一撞,撞碎的不仅是他自己的脑袋,还有本该风光无限的琼林宴。
新科进士们都受此牵连,只能呆在原地,等着朝廷某日的召唤。
大朝会上,言官御史们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苍蝇,嗡嗡嗡地就扑了上来。
“殿下!陈贤文殿前死谏,此事骇人听闻,必须严查其背后是否有人指使,以正视听!”
“臣附议!陈贤文以死明志,其言灼灼,不可不察啊!”
“殿下,此事关乎朝廷颜面,万不可等闲视之……”
他们哪里是想要真相?分明是想将这滩血搅得更浑,让摄政王背上逼死状元的污名,越重越好!
民间更是炸开了锅,说什么的都有。
“看看,状元公都撞柱了,那话能是假的?摄政王肯定有问题。”
“放屁!姓陈的就是个沽名钓誉的疯子,郕王殿下这一年多不容易,大家伙儿都看在眼里。”
“就是,我看这科考就有猫腻,这种人怎么当的状元?”
“呵,科考可是摄政王改的制,搬石头砸自己脚了吧?活该!”
流言蜚语,甚嚣尘上。
都察院和六科廊更是成了重灾区,雪花般的奏疏不要钱似的往郕王府里飞。
这帮言官,没陈贤文那撞柱的血性,但借着死人骨头敲打活人、给自己博清名直臣的勾当,玩得一个比一个溜!
奏疏里写得那叫一个义愤填膺,痛斥陈贤文“无君无父”、“冲撞天颜”,可字缝里藏着的,全是对他朱祁钰这一年来施政方略的明枪暗箭!
对于这些奏章,陈循借口内阁不可擅处,便原封不动地堆到郕王府的书案上。
郕王府书房,灯烛通明。
朱祁钰阴沉着脸,随手又翻开一份奏本。只扫了个开头,又是那套陈词滥调,借尸还魂。一股邪火“噌”地窜上脑门。
“啪!”
奏疏被狠狠掼在书案上,震得笔架都跳了跳。
“兴安!”朱祁钰压抑着愤怒,声音冰冷。
“奴婢在。”兴安吓得一哆嗦,头垂得更低了。这些天王爷周身那股子低气压,压得他喘不过气。
“往后,再有这种拿陈贤文说事、指桑骂槐的狗屁文章,”朱祁钰指着那堆碍眼的奏疏山,“直接给本王丢一边去,少拿来污本王的眼。”
“是,奴婢遵命。”兴安如蒙大赦,手脚麻利地把那些惹王爷心烦的奏疏一股脑儿抱走。
书案顿时清爽了不少,可朱祁钰心头的阴霾却丝毫未散。他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,试图缓解脑中的烦闷。
“陈贤文……你到底图什么?”这个疑问,扎在他心里十几天了。
一个前程似锦、唾手可得功名利禄的新科状元,豁出命去撞柱子,就为了说那三条无关痛痒、甚至方向狗屁不通的谏言?鬼才信!
正烦躁间,门外传来兴安小心翼翼的禀报:“王爷,韩指挥使求见。”
朱祁钰猛地抬起头,眼中精光一闪。韩忠?这家伙,查了十几天,总算有动静了?
“让他进来!”
韩忠大步流星走进书房,身上还带着夜风的寒气。他抱拳行礼,动作干脆利落:“末将韩忠,参见王爷!”
“说!”朱祁钰身体微微前倾。
“禀王爷,”韩忠语速很快,“末将派人日夜兼程,南下浙江慈溪,查了陈贤文的老底。其出身、过继之事,确与顾瑛所言相符。”
朱祁钰眉头微蹙,示意他继续。
韩忠话锋一转,压低了声音,“但末将的人留了个心眼,明面上查实后假意北返,实则暗中钉在了慈溪。最新密报,陈家在慈溪的有一支偏房……似乎不干净,很可能,跟海上的走私勾当有染!”
“海上走私?”朱祁钰的瞳孔骤然收缩,像嗅到了猎物的猛兽,“可有实证?”
“暂无铁证,”韩忠有些紧张,毕竟只是推测,“但王千户在当地深挖,传回的消息和线报都指向这个!末将以为……此事可能性极高!”
“海上走私……”朱祁钰低声重复着,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坚硬的书案桌面,发出沉闷的“笃、笃”声,眉头锁成川字。
“可陈贤文那三条谏言,句句指向北方!要本王整饬边防,防备瓦剌……这跟南边海上的走私,他娘的八竿子打不着!驴唇不对马嘴!”
敲击声戛然而止!
朱祁钰猛地顿住手指,五指骤然收拢,紧握成拳,往桌面上重重一砸!
“嘭!”
茶杯应声剧震,茶水泼溅出来,濡湿了旁边一份奏疏的朱红批注。
烛光下,朱祁钰的嘴角,缓缓勾起一抹冷笑。
“好一招声东击西!好一个围魏救赵!原来……打的是这个主意!”
朱祁钰抬起头,吩咐韩忠道:“让那个王千户,仔细查一查,不光是陈家,还有顾瑛的顾家。如果他们确与海上走私有关,那事情便明了了。”
“末将领命。”韩忠拱手道:“王爷您似乎已经明白此事缘由。”
“不出意外,应该是本王的某些动作,引起了他们注意,所以才会让陈贤文死谏,试图扰乱本王的视线。只不过,他们还真是舍得,居然让一个状元来做此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