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濙躬身,将那份墨迹犹新的名册高高捧起:“启禀殿下,殿试阅卷已毕,名次已定!”
朱祁钰接过名册,目光如电,迅速扫过榜首几行。
柯潜答对四题,总分飙升至九百四十三,这份答卷堪称惊艳,却仍屈居第二。
压在他头上的,还是那个叫陈贤文的。
此人只答对三题,靠着会试时的高分,总分竟比柯潜还高出两分,稳稳盘踞第一。
其余名次虽有变动,幅度倒也不大。
“嗯,”朱祁钰合上名册,声音平淡无波,“就按这个名次,张榜公布吧。”
“臣遵旨!”胡濙领命,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奉天殿。
殿外,丹墀之下。
方才用于考试的桌凳早已撤去,五百贡士重新肃立,鸦雀无声。
然而这沉默之下,是无数颗心在狂跳、在煎熬。
“当场……当场就出排名?”
“往年不是要等上三天吗?”
“完了完了!这会试名次本就靠后,方才那数算题答得更是……唉!”
“二甲……二甲还能保住吗?可千万别落到三甲去……”
“以我分数计算,一甲无望,二甲总该有我一席之地……”
种种情绪在年轻学子们胸中翻涌。
依照礼制,他们只能深深低着头,将一切表情掩藏在谦卑的姿态下,无人能窥见彼此脸上的风云变幻。
咚!咚!咚!
鼓乐声庄严响起,肃穆的气氛瞬间笼罩了整个宫阙。所有的目光,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,死死钉在手捧明黄皇榜的礼部尚书胡濙身上。
胡濙站定丹墀中央,深吸一口气,丹田发力,洪亮的声音穿透鼓乐,清晰地送入每个人的耳膜,字字千钧:
“第一甲第一名——”
整个丹墀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成冰。
“浙江士子,陈贤文!”
轰!
一声无形的惊雷在陈贤文脑中炸开!
成了!真成了!状元!
会元加状元,虽缺个解元未能三元及第,但这双元荣耀,足以光耀门楣,青史留名了!
狂喜如同灼热的岩浆,瞬间冲垮了他理智的堤坝。
但紧随其后的,却是一股更刺骨、更致命的冰寒,瞬间将他从狂喜的云端狠狠拽入深渊!
表舅顾瑛那张阴鸷狠戾的脸,还有那冰冷刺骨的威胁,让陈贤文整个人僵立当场,大脑一片空白,耳边只剩下嗡嗡的蜂鸣,周遭的一切都扭曲模糊起来。
“新科状元!还不速速行礼谢恩?”胡濙略带不满的提醒声,如同冰水兜头浇下。
陈贤文猛地一颤,这才惊觉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。
他慌忙出列,脚步虚浮如同踩在棉花上,踉跄走到御道右侧,“扑通”一声重重跪下,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:“臣……陈贤文……叩谢……皇恩浩荡!吾皇万岁,万岁,万万岁!”
胡濙微微颔首,目光扫向名册,继续唱名:
“第一甲第二名——福建士子,柯潜!”
柯潜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中对状元异样的疑惑,沉稳出列,行至御道左侧,姿态端方地跪下谢恩。
“第一甲第三名——江西永新士子,刘升!”
探花郎刘升,面如冠玉,风姿卓然,此刻亦难掩激动,紧跟着柯潜跪下,声音清朗。
三鼎甲唱罢,剩余的二甲传胪、三甲同进士名次,则由一名礼部侍郎接着宣读。
一个个名字报出,如同石子投入湖心,激起无声的涟漪。
有人身躯微颤,是喜极;有人肩膀微垮,是黯然。
二甲第一名是浙江王倎,第二名则是北直隶岳正。
前三甲尽归南方,甚至二甲头名也被南方摘取,岳正作为北方士子的翘楚,最终位列总榜第五,已算不易。
尘埃落定。
胡濙与几位重臣引着三位新鲜出炉的一甲进士,重新步入奉天殿,在御阶之下,对着高坐的朱见深和朱祁钰再次深深拜倒:
“臣等叩见陛下!吾皇万岁,万岁,万万岁!叩见摄政王殿下!”
这封建礼教还真是折磨人,光说这一天,陈贤文等人都跪了多少次了。
在大明当官,别的可能不行,膝盖强度这块,那一定是拉满了。
“平身吧。抬起头来,让本王瞧瞧我大明的栋梁之材。”朱祁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。
“谢殿下恩典!”三人这才依言起身,微微抬头,目光却依旧恭谨地垂落在御阶的蟠龙纹上,不敢有半分僭越。
朱祁钰细看,三人果然仪表堂堂。
状元陈贤文,虽有几分书卷气,但脸色苍白得过分,眼神深处似乎藏着惊惶。
榜眼柯潜,沉稳内敛,目光清澈。
探花刘升,面如冠玉,风度翩翩,莫不是探花这名次有甚特别?
“首先,恭贺三位金榜题名,独占鳌头。”朱祁钰缓缓开口,殿内一片寂静,只余他的声音,“十年寒窗,终得功名,实属不易。按常例,尔等三人可入翰林。然则,本王这里,眼下正有一桩紧要大事,急需几位文采斐然、又通晓算理之才去办。不知尔等如何抉择?”
此言一出,不啻于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!
不仅殿下三人心中剧震,脸色骤变,连侍立两侧的胡濙、于谦、陈循等重臣也无不微微色变,眼神交汇间俱是惊疑!
打破一甲直入翰林的百年铁律?!摄政王这是意欲何为?他口中那“紧要大事”又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勾当?
一甲入翰林,那是铁打的青云路!
进了翰林院,表面看似只是做些修书撰史、起草诏敕的清闲文书工作。
实则身处帝国中枢核心,能接触最机密的朝政,更能通过经筵日讲,成为未来帝师(如商辂),其升迁路径直达内阁!
即便外放,起步至少也是个知府!前程似锦,无可限量!
现在,朱祁钰竟要他们放弃这条金光大道,去“做实事”?
这“事”再紧要,能有翰林清贵、储相之资紧要?
风险太大,前途未卜!
柯潜与刘升飞快地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惊疑与深深的慎重。两人一时踌躇,喉咙发紧,竟不知该如何作答。
就在这满殿寂静、人人屏息之际——
只见陈贤文身体猛地一颤,仿佛下定了某种玉石俱焚的决心。他非但没有回答朱祁钰的问话,反而再次“扑通”一声重重跪倒在地!
这一次,他不再是恭谨地垂首,而是猛地抬起了头,脸色惨白如纸,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,直直地射向御阶之上的朱祁钰,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尖锐刺耳,响彻整个奉天大殿:
“王爷!臣有本奏!臣要死谏——!!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