毡帐外的喧嚣几乎要掀翻穹庐。
号角声、鼓点声、粗犷的歌声和醉醺醺的欢呼汇成一股狂热的洪流,在瓦剌王庭上空激荡。
篝火映红了半边天,烤全羊的油脂滴落在炭火上,发出滋滋的诱人声响,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气和肉香。
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,为那柄象征着天命所归的苏鲁锭,为也先大汗的荣光,也为这难得的盛大狂欢。
杨善脸上挂着笑容,穿行在醉醺醺的瓦剌贵族和士兵之间。
他巧妙地避开那些端着酒碗踉跄扑来的身影,终于,在也先亲卫的指引下,他来到一处略显破旧的毡帐前。
帐外守卫的瓦剌兵看到先亲卫,让开了路,准许他们进入。
毡帐内光线昏暗,一股混杂着霉味和淡淡膻味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一个穿着破旧明黄色旧袍、形容憔悴的身影正坐在一块毡垫上,对着忽明忽暗的火塘发呆。
听到动静,那人猛地抬起头,浑浊的眼睛在看清杨善官服的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。
“杨…杨爱卿?!”朱祁镇的声音嘶哑干涩,带着剧烈的颤抖,他挣扎着想站起来,却因腿脚麻木而踉跄了一下。
杨善抢步上前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,声音哽咽,情真意切:“臣…臣杨善!叩见陛下!吾皇万岁,万岁,万万岁!”
“爱卿…快起来!快起来!”朱祁镇一把扶住杨善的双臂,浑浊的泪水瞬间涌出眼眶,顺着枯槁的脸颊滑落。
他紧紧抓住杨善的手臂,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。“你…你终于来了,朕…朕还以为…大明…大明忘了朕了!”
“陛下!臣等无一日不思念陛下!无一日不盼陛下还朝!”杨善顺势起身,声音带着悲愤,“然则朝堂已被郕王把持,他欺太皇太后年高,以祖训为由,强行将太皇太后移驾清宁宫。更将陛下唯一的骨血,年幼的太子殿下,强掳至郕王府,名为教导,实为人质!朝野上下,敢怒不敢言啊陛下!”
“朱祁钰!”朱祁镇咬牙切齿,眼中迸射出刻骨的怨毒,“这个狼子野心的畜生!朕…朕当初就不该让他监国!假仁假义!朕…朕若能回去,定将他碎尸万段,挫骨扬灰!”
激烈的情绪使得他胸膛剧烈起伏,喘息了好一阵才平复下来。
“陛下受苦了…”杨善抹了抹眼角,“陛下身边…可还有人伺候?”
朱祁镇颓然坐下,指了指角落阴影里一个着破旧明军服饰的汉子:“就剩袁彬了…他是锦衣卫的校尉,一直忠心耿耿跟着朕。”
袁彬向杨善抱了抱拳,惭愧道:“是末将无能,让陛下受苦了。”
朱祁镇又指向帐门口一个穿着蒙古服饰、端着水盆进来的年轻人:“还有哈铭…是伯颜帖木儿派来照顾朕起居的,也…也算尽心。”
哈铭放下水盆,对朱祁镇和杨善微微躬身,用汉语说了句:“都是得知院大人(伯颜在蒙古的官职)的安排。”
杨善注意到,帐篷里面似乎还有个女人,朱祁镇没有介绍,他也不打算问。
朱祁镇叹口气道:“草原上,也就伯颜帖木儿对朕还算友善,不然连这顶破毡帐都没得住。”
说到此处,朱祁镇生气地猛拍地面,怒道:“最可恶的便是那喜宁,这个背主求荣的狗奴才!朕待他不薄,他竟敢背叛朕,投靠也先!攻打北京的路线,就是他这个狗东西泄露的,朕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!”
他喘了几口粗气,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扭曲的快意:“不过,北京城下也先吃了大亏,迁怒于他,差点把他一刀砍了!后来看他会说几句蒙语,还有点用,就留了条狗命,打发去做那最下贱的秽奴!”
“就是专门清理营地里粪便、呕吐物的奴隶!哈哈哈!”朱祁镇的笑声带着病态的癫狂,“现在外面到处都在庆祝,吐的、拉的、丢的…到处都是,够那狗奴才忙活的了。这就是天理循环,报应,报应啊!”
杨善听完朱祁镇的一通发泄,再次扑通跪下,泪流满面:“竟让陛下受此奇耻大辱,臣…臣心如刀绞!陛下放心,臣此番来,定要将陛下迎回大明!也…也定要将这叛主之贼带回,千刀万剐,以正国法!”
朱祁镇闻言,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,他一把将杨善拽起来,急切地许诺:“好,好爱卿!朕就知道你是忠臣。只要朕能回去,朕复位之后,定封你为侯!不,国公!世袭罔替!金银财宝,良田美宅,朕绝不吝惜,你杨家世代荣华!”
杨善感激涕零:“臣万死不辞!当务之急,是说服也先大汗放归陛下,臣这就去面见大汗!”
就在这破旧的毡帐里面,杨善和袁彬一起,伺候着朱祁镇整理一番衣袍,洁净身体。
带着他再次出现在也先那座金碧辉煌、酒气熏天的大帐。
他们刚进入大帐,喧嚣声便小了许多,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们身上,有好奇,有戏谑,有不屑。
也先高踞主位,脸上因酒意和苏鲁锭带来的狂喜而泛着红光,但眼神却清醒锐利,带着一丝玩味地看着他们走近。
杨善拉着朱祁镇,恭敬地向也先行礼。
还未等杨善开口,也先便懒洋洋地挥了挥手,带着醉意笑道:“杨安答,带着你们的皇帝陛下来讨酒喝吗?坐,赐酒!”
“谢大汗!”杨善没有坐,反而挺直了腰背,带着一种悲悯天人的口吻:“大汗!臣此来,非为饮酒。实乃不忍见人伦惨剧!陛下乃大明正统天子,太皇太后年事已高,日夜思念亲子,肝肠寸断!母子分离,天各一方,此乃人间至痛!臣斗胆,恳请大汗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,念及大明与瓦剌昔日情谊,放归我主陛下,使其母子团聚,以全孝道!大明上下,必感念大汗恩德!”
帐内响起几声嗤笑,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部落首领摇晃着站起来,大着舌头嚷道:“放回去?那多麻烦!明国官,不如把你们那个太皇太后也接来草原嘛!这样他们母子就能天天见面,岂不美哉?哈哈哈!”
帐内顿时哄堂大笑,充满了粗鄙的戏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