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见银矿,远在倭国,又关系国运根本,岂能等闲视之?
君臣几人很快便议定了朱祁钰提出的“分权而治”之策。
工部负责矿脉勘探,挖矿,冶炼。主生产。
户部负责白银入库,以及每隔三个月,将白银运回北京。主物流。
督察院负责记账,产量多少,入库多少,损耗多少,并在明面上监督户部,工部的人。主账务及审计。
最后,再遣一队锦衣卫作为暗桩,添加一层监控。
这番安排,环环相扣,滴水不漏。
在座的都是人精,自然明白其中的制衡之道。
虽觉繁琐,却也无人能提出更稳妥的方案,纷纷点头称是。
“银矿安危,更是重中之重。”郭登挺身上前,声音洪亮,“成国公坐拥水师,肩负巡海靖疆之责,太祖禁令不可轻废,岂能长久滞留倭国一隅?臣提议,自京营抽调三千精锐,分作三个千户,每三个月轮换一次。每次运银船队抵达石见,便顺道替换其中一千户驻军。如此,一则兵士驻守倭国最久不过九月,轮番更替,不易滋生勾连;二则远渡重洋,亦是对京营儿郎的历练。一举两得。”
“妙!”朱祁钰眼中精光一闪,击节赞叹,“郭卿此法甚妙!既解守矿之困,又兼练兵之效!就依此议!”
张凤喜笑颜开,抚掌道:“如此安排,可谓万无一失矣!”
陈循却捻着胡须,眉头并未舒展,他沉吟片刻,再次开口:“殿下思虑周详。然此矿终究孤悬海外,万里波涛之隔。依老臣愚见,尚需一位德高望重、能临机决断的重臣坐镇石见,方能应对突发之变,统揽全局。譬如……若当地倭人再生异心,觊觎银矿之利,发兵来袭,或矿上突生变故,总需有人能即刻拿定主意,免生延误。”
朱祁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,这正是他心中所想,而且心中也早有了人选。
他顺势赞道:“元辅老成谋国,思虑深远!确是如此,风平浪静时,自京畿往返石见亦需月余。若遇急变,若无位高权重者坐镇决断,鞭长莫及,恐误大事。”
陈循见他认同,心中一喜,目光立刻转向了站在一旁的徐有贞,朗声道:“殿下明鉴!石见银矿,实乃我大明未来国运所系,非机变通达、不拘泥于陈规旧俗之能臣不可担此重任。遍观朝堂诸公,老臣以为,文渊阁大学士徐有贞徐阁臣,机敏练达,正堪此重任!”
徐有贞一听,心里咯噔一下,脸都绿了半截。
这哪里是重用?
分明是要把他这内阁大学士一脚踢出权力中心,发配到那鸟不拉屎的倭国去守矿。
这老匹夫,竟在此处等着他。
他急得刚要出言辩驳,朱祁钰却已抢先一步开口:“元辅举荐徐卿,足见看重。不过……”
他话锋一转,“诚如元辅方才所言,倭国若生事端,最可能者便是兵戈相向。徐阁臣精于庙算、通晓政务,本王自是信得过的。然行军布阵,临阵对敌,非其所长。若遇倭寇来犯,岂非误了大事?不妥,不妥。”
徐有贞如蒙大赦,连忙顺着杆子往上爬,声音都拔高了几分:“殿下明察秋毫!正是此理!臣虽饱读诗书,然于军旅一道,确……确乎浅薄。此等重任,还请殿下另择贤能!”
他心中却忍不住腹诽:哼,老夫《孙子兵法》《吴子》倒背如流,运筹帷幄未必输于那些莽夫!
只是这话,此刻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。
朱祁钰仿佛没看到他脸上的庆幸,目光扫过堂下诸人,继续道:“依本王看,坐镇之人,还是得要一位能镇得住场面、通晓兵事的勋贵重臣方为妥当。”
他缓缓起身,负手踱步,口中念念有词,手指也随着话语虚点数下:
“成国公朱仪,肩负巡海重任,维系海禁祖制,分身乏术,不行。”
“英国公张懋,年纪尚幼,未历战阵,威仪不足,不行。”
“定国公徐显忠……”朱祁钰嘴角勾起一抹戏谑,“年事已高,且其爱财之名,呵呵,京师谁人不知?让他去看守银矿,那岂非是把饿鼠丢进了米缸?万万不行!”
群臣闻言,心头皆是一凛。
摄政王对这银矿的重视程度,竟已到了非国公不可的地步?
其他侯伯之流,竟连被考虑的资格都没有!
朱祁钰数完这三位,停下脚步,故作疑惑地看向陈循,虚心请教般问道:“如此算来……唉,竟似无人可用了?元辅素来智计深远,可有良策?”
陈循正为算计徐有贞失败而暗自懊恼,被朱祁钰突然一问,思路一时没转过来。
他下意识地顺着朱祁钰的名单去想,大明现在一共五位国公,朱祁钰已经排除三位。
只剩下两个,云南黔国公自然是不能动,于是他几乎是脱口而出:“这……如此看来,也就南京的魏国公了……”
“好!”陈循话音未落,朱祁钰已猛地一击掌,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赞许笑容,“元辅此议,甚合本王心意!魏国公徐承宗,世镇南京,勋贵重臣,威望素着!由其坐镇石见,震慑倭人,统揽银矿大局,再合适不过!妙极,妙极!”
他根本不给陈循任何反悔或补充的机会,立刻转向徐有贞,语气斩钉截铁:“徐阁臣,你即刻回内阁,将元辅大人方才举荐魏国公徐承宗坐镇石见银矿的提议,详加斟酌,拟旨!今日之内,务必送司礼监用印,八百里加急发往南京!”
“臣……遵旨。”徐有贞连忙躬身应下,心中暗松一口气,只要不是自己去那鬼地方就好。
陈循:“……!!!”
老首辅脸上的血色“唰”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,嘴唇哆嗦着,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。
他猛然醒悟,自己又被算计了!
上一次郕王把准备抄家江南走私士绅的“黑锅”不由分说扣在了自己头上,自己还没甩开。
这一次,好家伙,把得罪南京勋贵之首、将堂堂魏国公发配倭国的屎盆子,又结结实实地扣在了自己头上!
郕王这扣黑锅的本事,真是炉火纯青,防不胜防啊!
他张了张嘴,想辩驳说“老臣只是随口一提,并非举荐”,可看着朱祁钰那从善如流的表情,再看看徐有贞已领命准备去拟旨的架势,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,憋得他眼前发黑。
这口又黑又沉的巨锅,他陈循,是背也得背,不背也得背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