景泰二年的大朝会,奉天殿内熏香缭绕,朱红梁柱映着百官簇新的补服。
初时一片“河清海晏”“国泰民安”的颂圣声,听得朱祁钰在御阶旁眼皮微耷,直到——
“启禀陛下,王爷!”户部右侍郎年富猛地出列,声调高亢,“臣,弹劾成国公朱仪!”
满殿嗡嗡的议论声霎时一静,数百道目光齐刷刷刺向武官队列前排那个魁梧身影。
朱祁钰撩起眼皮,心道:虽然不是自己想要的开场,但这也足够了。
年富深吸一口气,仿佛要吐出胸中块垒:“成国公朱仪,目无王法!竟敢私自将此前流放辽东垦荒的倭寇,重新招聚至登州水师驻地。此乃藐视朝廷律令,私蓄不法,其心叵测。臣请陛下、王爷严查。”
“哗——!”殿内彻底炸开了锅。
“私聚倭寇?这……这是要造反吗?”
“成国公他……”
左都御史萧维祯反应最快,老脸一沉,立刻转向朱仪,目光如刀:“成国公!王爷待你恩重如山,委以水师重任。你竟仗着这份厚爱,行此悖逆之事,私自聚拢倭寇,你究竟意欲何为!”
首辅陈循也适时出列,声音不高,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:“王爷明鉴!晚唐藩镇之祸,殷鉴不远。成国公此举,实乃武人坐大、祸乱朝纲之兆。老臣斗胆,恳请王爷即刻收回成国公大明海军司令一职,以绝后患。”
这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,换了旁人早该腿软了。
朱仪却只是鼻孔里哼了一声,大喇喇地出列,先是对着丹陛上的朱见深和旁边的朱祁钰拱了拱手,然后侧身斜睨着陈循,嗓门洪亮地纠正:“陈首辅,是大明海军总司令,您老可别说错了!”
接着,他环视一周,面对无数质疑的目光,非但不慌,反而挺起胸膛,脸上露出倨傲笑容:“诸位大人,稍安勿躁。年侍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,本司令将那些倭寇从辽东弄回来,可不是吃饱了撑的。皆因本司令此次朝鲜之行,撞破了一桩秘闻。”
“秘闻?”萧维祯冷笑,“成国公莫要故弄玄虚!是何秘闻能让你罔顾王命,私聚倭寇?”
朱仪大手一挥,颇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他:“急什么,本司令正要说到关键!”
他清了清嗓子,朗声道:“禀陛下,王爷!臣在浙江金塘山岛剿匪时擒获的那个倭人头目,他其实根本不是倭寇。他乃倭国山阴道石见国守护大名,山名教清之庶子,名山名彦八郎!”
年富忍不住嗤笑出声:“山名彦八郎?荒谬!就算他是什么倭国大名的儿子,那又如何?既入我大明疆土为寇,劫掠生民,便是十恶不赦。依律就该流放辽东,难道他爹是个什么大名,就能免罪了?笑话!”
朱祁钰端坐御案旁,听着年富这不屑一顾的口气,面上不见表情,心中却暗忖:果然,这小日子的大名在大明官员眼里,屁都不是,还好后面给这故事加码了。
朱仪被年富抢白,脸色一沉,不悦道:“年侍郎!本司令话未说完,你插什么嘴,懂不懂规矩!”
年富脸色涨红,却又不敢再硬顶,只得强压怒气,拱了拱手:“是下官心急了。还请国公爷……继续!”
朱仪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,继续他的表演:“哼!你们以为这就完了?那山名彦八郎在金塘山时,就曾对本司令泣血陈情!他言道,其父山名教清,乃是奉了倭国国王足利义政的密诏,秘密遣他渡海,前来我大明朝求援的!所求者,便是请我天朝上国发天兵,助倭国正统国王足利义政,铲除其国内把持朝政、欺君罔上的权臣——大内教弘!”
此言一出,殿内又是一阵骚动。
老成持重的礼部尚书胡濙眉头紧锁,立刻出言质疑:“成国公此言差矣!倭国国王分明是足利义胜,正统七年时,老夫可是亲自接收过足利义胜的国书。足利义政乃是其弟,当时还只是个黄口小儿!”
他掌管礼部外交,对藩属国情况自然熟悉。
朱仪似乎早料到有此一问,嘿嘿一笑,胸有成竹道:“胡尚书只知其一不知其二,那足利义胜,早在正统八年,就被大内教弘逼迫而死。无奈之下,才传位于其幼弟足利义政,可怜新君年幼,朝政尽落贼手!”
朱祁钰适时开口:“哦?竟有此事,足利义政既已继位,为何倭国不曾遣使向我大明请封,这不合礼制。”
倭国作为大明藩属之一,新君继位需得宗主国册封才算名正言顺。
朱仪立刻接上,语速加快:“王爷明鉴!正因为那乱臣贼子大内教弘的势力,就盘踞在山阴道周防国,倭国使臣若要渡海来朝,必经其地!足利义政年幼,威信不足,根本无法突破大内贼的封锁,与我天朝取得联系。直到近两年,他才终于秘密联系上忠于王室的石见国守护大名山名教清!”
他顿了顿,声音带上悲愤:“山名教清感念君恩,冒险筹划,欲假借其庶子山名彦八郎经商之名,秘密渡海来我大明求救!奈何……天不佑忠良。此事竟被大内教弘那奸贼察觉,山名教清阖族……惨遭屠戮!唯有庶子彦八郎,侥幸逃出生天!他历经千辛万苦,九死一生方至我大明,却又……又不幸被那走私通倭的陈、顾两家奸商所蒙蔽诱骗,困于金塘山岛,为求自保,不得已才混迹于海贼之中!其情可悯,其志可嘉啊!”
这故事曲折离奇,堪比草原上“天命之子”的戏码,听得满朝文武一愣一愣的,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惊愕表情。
萧维祯捻着胡须,喃喃自语:“这……这未免太过匪夷所思……”
朱仪见状,接着说道:“起初,本国公也不信。可就在本司令从朝鲜满载铁料返航之时,竟在海上遭遇了倭寇袭击。诸位可知那伙倭寇是何人指使?”
他像是个说书先生一般,在关键的地方停顿片刻:“正是那大内教弘派出的刺客,他们以为山名彦八郎仍在臣的船队之中,竟丧心病狂,敢公然袭击本司令的座船。此等行径,实乃刺杀藩属王子,更是藐视我天朝威严!是可忍,孰不可忍!”
朱祁钰微微颔首,脸上露出一丝凝重:“竟有此事?成国公,你所言虽则惊心,然空口无凭。此等关乎两国邦交、兴兵征伐的大事,须有实据方可定论。”
朱仪抱拳,声音洪亮,底气十足:“王爷放心!臣既敢在朝堂之上、陛下与王爷面前陈情,自然备有铁证!那山名彦八郎本人,以及臣在朝鲜外海擒获的大内教弘派来的刺客头目,此刻就在宫外候旨!是真是假,王爷与诸位大人一审便知!”
朱祁钰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群臣,心中冷笑。
他缓缓抬手,语气沉稳地做了决断:“既有证据,便好办。然奉天殿乃议政重地,庄严肃穆,不宜让这等倭人入内惊扰圣驾。今日朝会,暂且到此,明日随本王去武英殿偏殿见证成国公的证据。”
“臣遵旨!”朱仪朗声应道。
戏台子搭好了,就等韩忠培训好的演员上场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