暖阁里炭火烘得人暖洋洋的,胡濙老眼扫过最后一行字,枯手一颤,那份来自草原的迷信纸页差点飘落在地。
他喉头滚动,声音干涩:“没曾想……太上皇这血脉,最终竟是伯颜带去抚养。”
陈循扶了扶官帽,语气带着点复杂:“伯颜此人,据传对太上皇倒还有几分情义。由他抚养,虽存私心,总归能让这孩子活命。”
内阁里向来存在感不强的王文,此刻脸色有些发白,声音带着迟疑:“殿下,那……大明该如何看待此子?是否要承认其太上皇子嗣的身份?”
“断不可认!”于谦霍然起身,绯袍袖摆带起一阵风:“群狼嚎叫,血月凌空。不过是瓦剌人故弄玄虚的把戏,他们就是要借这虚无缥缈的天象,给一个襁褓小儿披上天命的虎皮!若我大明贸然认下其血脉,岂非正中下怀?那些蠢蠢欲动的野心家,定会以此为旗,搅动风云!”
一旁的徐有贞眼珠转了转,接口道:“群狼嚎叫嘛……倒也不难安排。可这天降红光、血月凌空……此等异象,绝非人力可为啊!莫非这孩子真……”
“荒谬!”于谦不容他说完,厉声打断,“赤气贯空,前宋史书亦有记载!虽不知其理,然必是天地之气偶然交变,与一呱呱坠地的婴孩何干?岂可妄言天命!”
朱祁钰心底却是一动。原来极光这种现象,于谦竟已知晓?
他刚才还在琢磨如何向这群阁臣解释,这看似神异,实则寻常的天文现象。
于谦这一说,倒省了他一番口舌。
陈循捻着胡须,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:“道理是这个道理。可这等离奇之事,正是贩夫走卒、茶楼酒肆最爱的谈资!堵,是堵不住的。一旦传开,市井流言,三人成虎,谁知道会传成什么模样?”
王文听了这话,脸色更白了几分,声音都有些发颤:“难道……他们会认为天命在草原那个婴孩身上?这……这如何使得!此等流言,将动摇国本啊。殿下,必须封锁消息!”
陈循无奈摇头:“封锁?谈何容易!越是这等神乎其神的故事,越如野火燎原,人心趋之若鹜。你越是禁,传得越快,信得越真。”
胡濙浑浊的老眼扫过众人,最终落在朱祁钰身上,声音沉稳:“百姓要谈,便让他们谈去。殿下,老臣以为,此子降世,纵有奇谈,于我大明当前而言,不过疥癣之疾,远非心腹大患。殿下心神,当专注于我大明万里河山,励精图治,强本固元才是正道。瓦剌之事,且由它去。”
郭登也抱拳附和:“胡老所言极是!如今我大明兵强马壮,火器犀利!就算也先那厮想借个奶娃娃的名头南下,九边雄关,固若金汤,定叫他有来无回!”
于谦也道:“殿下!还请您正心明性,万勿为这等附会迷信之言所惑,扰乱了您的判断!”
他是真怕这位越来越有主见的摄政王,万一脑子一热,信了这套天命说辞,非要发兵草原去掐灭威胁,那才真是劳民伤财,中了也先下怀。
感受到几位阁臣投来或忧虑,或劝诫的目光,朱祁钰笑道:“你们在想什么呢,本王岂会相信这些封建迷信。”
他站起身,走到暖阁窗边,望着窗外王府内肃杀的冬景,猛地转身,目光扫过众人,斩钉截铁道:“什么天命,什么祥瑞,都不重要。只要按部就班的发展大明,在绝对的实力面前,一切都不过是纸老虎!”
他伸出拳头,虚虚一握:“这世上,唯有炮弹落点之处,才是真理所在!”
暖阁内一时寂静。这番离经叛道却又霸气十足的话,冲击着几位饱读诗书的重臣。
朱祁钰坐回主位,恢复了平常的语气:“今日叫你们来,不过是让你们提前知晓此事。回去后,也给各部官员透个底,解释清楚天象缘由。省得日后民间议论纷纷时,某些书呆子官员真信了邪,闹出些笑话来,那才真是丢我大明的脸面!”
内阁诸公带着各异的心思告退,朱祁钰揉了揉眉心,起身踱向后殿。
还未进门,便听见孩童稚嫩的笑声和女子温柔的逗弄声。
掀开帘子,只见朱见深正半蹲在小摇床旁,伸着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戳着弟弟朱见沛肉乎乎的小脸,杭妃在一旁含笑看着。
见朱祁钰进来,汪氏立刻起身迎上。
“王爷,”她低声问道,眼中带着关切,“听说祭天一结束,你就召集了内阁大臣?可是……出了什么大事?”
朱祁钰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抚,走到摇床边。朱见深抬起头,脸上还带着逗弄弟弟的笑意:“王叔!”
“见深侄儿,”朱祁钰看着摇床里咿咿呀呀的小家伙,“看样子,你很喜欢这小东西啊?”
朱见深用力点头,眼睛亮晶晶的:“嗯!他好玩!你看他,脑袋小小的,手也小小的,像个小肉球。”
朱祁钰看着少年天子纯真的笑脸,略一沉吟,还是决定告诉他:“嗯…是有个消息,关于你父皇的。”
朱见深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:“父皇?他又怎么了?”
朱祁钰斟酌着用词:“他在草原……也添了个儿子。”
他省略了也先、伯颜的谋划和冲突,只简单描述了那个时刻:
“那孩子出生时,据说……群狼齐嚎,夜空还出现了血红色的异光。”
“啊!”汪氏忍不住惊呼出声,下意识地捂住了嘴,眼中满是震惊,“出生之时,天降异象,难道那孩子才是天命所在。”
她猛地刹住话头,意识到自己失言了。
杭氏反应极快,立刻接口找补:“血月?听着就不甚吉利呢!怕不是什么好兆头。”
话一出口,她又觉得这似乎对太上皇不敬,脸上闪过一丝慌乱,连忙低头:“陛下恕罪,臣妾失言了。”
朱见深并未理会杭氏的请罪,他只是微微撇了撇嘴,目光重新落回摇床里正吐着泡泡的朱见沛身上,轻飘飘地说道:
“哦,那又怎么样?”
他伸出手指,再次轻轻碰了碰弟弟的小拳头。
“反正父皇要在草原当他的北明皇帝,他在那边生儿子……跟我有什么关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