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月的北京,寒气刺骨。
朱祁钰坐在暖阁里,面前堆着几份礼部呈上来的繁冗仪程单子,看得他直皱眉。
他随手把单子往旁边一推,召来了王府大太监兴安。
“兴安!”朱祁钰揉了揉眉心,“年关底下破事一堆,先把西山煤矿的账给本王盘一盘,报个数来。”
提起这个,兴安就有些兴奋:“王爷,大喜啊。就单单西山这一处煤矿,刨去所有开销,净赚的这个数!”
他伸出两根手指头,用力晃了晃,声音都激动得变调,“顶得上咱王府名下其他所有铺子、庄子、买卖加起来,还得翻个跟头!”
虽有面带可惜的说道:“王爷,我看给那些矿工的工钱可以低一点,反正挖矿这事谁都能做,他不做有的是人做。”
朱祁钰摇头否决:“一天只给三十文,已经足够低了,他们干的是挖煤的活计,那是拿命换钱。”
兴安马上接口:“可还包两顿饭啊,您是不知道,这群人那真是能吃,一顿给他们六个馒头,转眼就塞进肚子里面去了。”
他摇着头,百思不得其解,“也不知道那肚皮是怎么长的,塞进去恁多东西!现在矿上这待遇,比外头扛活的民夫强太多了,挤破头都想进来呢。依小的看,稍微降点儿,也照样有的是人抢破头……”
朱祁钰嘴角扯了扯,露出一丝无奈又带着点怜悯的笑。
他曾想着矿工辛苦,至少每月该轮休一日。
结果命令下去,矿工们以为王爷嫌他们偷懒不要人了,吓得休息日也自带干粮跑去矿上白干。
这情景,看得朱祁钰又是心酸又是无奈,只得作罢,取消了那“不合时宜”的休息日,让他们满月满月地干。
此刻听兴安还嫌给得多,他有些不耐地摆摆手:“行了,少算计那仨瓜俩枣,王府不缺这点,终归都是吃进肚子里,没有浪费。”
王府的进项,只有好,很好,非常好三种情况,但他更想知道另一条线上的动静。
“矿上的事就按现在的规矩办。说说杨园那边,他亲自跑了一趟草原,可曾回来了?”
提到杨园,兴安立刻换了副面孔,恭声道:“回王爷,杨掌柜前日刚回京,正等着给您回话呢。”
“叫他进来。”朱祁钰坐直了身子,眼中闪过一丝兴趣。
不多时,杨园一身风尘仆仆的皮袍子,带着股草原的凛冽寒气进了暖阁,规规矩矩行了大礼:“草民杨园,叩见王爷。”
朱祁钰打量着他,这商人被自己敲打后,却是老实不少。“起来吧。听说你这趟,亲自去草原上溜了一圈?胆气不小。”
“全赖王爷洪福庇佑!”杨园站起身,整理了下思绪,回道:“王爷平定山西之乱,商路大通,草民不敢懈怠,接连派了三批人手北上探路。草民觉着,要摸透那边的门道,非得亲自去踩踩那草皮不可。”
“嗯,这趟踩草皮,踩出什么名堂了?”朱祁钰端起茶盏,慢悠悠地问。
杨园组织着语言:“回王爷,西边派去的人刚回来。阿剌知院的大致方位是探查到了,大约在哈密卫北边草原,可那地方太远,风沙又大,一时半会儿,还搭不上线。”
“哈密卫?”朱祁钰眉梢一挑,那地方都快挨着西域了,“呵,被也先撵得够远啊。联系不上就算了,说说草原上的新鲜事。”
“是!”杨园精神一振,“王爷,草原上的光景,跟咱大明简直是两个天地。底层的牧民,那日子过得比咱大明最苦的佃户还不如。牛羊是贵人的,草场是贵人的,他们就是贵人的活牲口。刮风下雨,冻死饿死,没人管。”
他摇着头,语气里带着点唏嘘,“可那些部落头人、贵族老爷,那叫一个奢靡。咱带去的琉璃镜、香胰子,还有那白糖,他们见了眼都直了。买起来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,金银珠宝、成群的牛羊,说给就给。草原上也不大使铜钱,多是真金白银,要么就是活的牲口。”
朱祁钰听着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:“也先呢?这位刚登基的‘大元天圣大可汗’,在草原上如何,坐得可还稳当。”
杨园闻言,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:“回王爷,也先他顶着个‘大可汗’的名头不假,可草民私下跟好些部落的头人喝酒套话,发现他们心里头,十个有九个是瞧不上这瓦剌头子的。不过是拳头没人家硬,不得不低头装孙子罢了。”
随后,他有点幸灾乐祸的说道:“草原上的人,更认血统。现在暗地里,好些个部落都在托草民帮忙打听一个人——阿噶巴尔济。那可是正儿八经黄金家族的血脉,好些人都盼着把他找回来,奉他为主,好名正言顺地扯旗子跟也先干仗呢。”
这便是也先只看重实力,不兴文教的锅。明明实力够了,汗位也得了,却玩不懂天命所归的把戏。
若不是杨善给他送上苏鲁锭,给他增加了一点正统性,怕是早就有人要起兵反他这大汗。
诶,说到正统啊,朱祁钰问道:“那伪明呢,我那皇兄过的又如何。”
杨园心头一凛,腰弯得更低了,语气带着惶恐:“太上皇名义上在草原登了基,可谁不知道,那就是也先手里一个提线木偶!半点人身自由都没有!不过……”
他话锋一转,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朱祁钰的脸色,“草民冷眼瞧着,草原上有些部族,对太上皇似乎还存着点别的心思。尤其是那些找不着阿噶巴尔济的,甚至私下议论,说找不到真佛,干脆就拜这泥菩萨,推举太上皇当大汗,去跟也先掰掰腕子!”
“什么?!”朱祁钰差点被茶水呛到,气极反笑,“推他,凭什么,凭他叫门叫得响?”
杨园咽了口唾沫,硬着头皮道:“回王爷,太上皇在草原……收了个妃子,是阿噶巴尔济的亲妹子,叫萨仁。如今……肚子已经九个月大了,眼瞅着就要生了!”
朱祁钰嘴角一抽,不愧是你啊朱祁镇,当俘虏做傀儡,还能在草原上开枝散叶,当真是有些本事的。
杨园赶紧补充道:“王爷,现在草原上不少人可都眼巴巴盼着呢,就等着萨仁这一胎,能生下个儿子。”
朱祁钰脸上的荒谬渐渐褪去,脸色变寒:“呵……要真生出个儿子来……这小子身上,可就流着我大明正统皇帝的血,外加草原黄金家族的血……这血脉,倒是尊贵得很呐。不过,也先难道会同意这个孩子被生下来,能让他安稳长大?”
杨园摇摇头,面露难色:“也先那边的消息,草民实在探听不到多少。但以常理度之……那位萨仁娘娘……恐怕很难活着把孩子生下来。尤其若真是个儿子……也先当断不能容忍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