巨大的靖海号宝船犁开江波,缓缓驶离船厂。
江风猎猎,吹得朱仪腰间的佩剑璎珞乱舞。
他双手叉腰,按剑立于高耸的船艏,眺望浩渺江面,只觉胸中豪气激荡,仿佛天地尽在掌握。
“可惜了!”朱仪咂咂嘴,颇有些不甘。
他本想五艘宝船齐出,浩浩荡荡开赴慈溪,那才叫一个威风!
奈何操作这等巨舰所需人手实在太多,更缺少火炮——就算把五艘福船上的炮全拆了,一股脑儿塞到这艘宝船上,炮位也还空着一小半!
没办法,谁让这艘船,是当之无愧的巨无霸,是整个大明,整个世界,最大的船,没有之一!
长四十四丈四尺,阔一十八丈!换算过来,就是一百五十米长,六十一米宽。
那庞大的身躯,吃水极深,排开的水量足足超过一万五千吨。
这吨位,搁几百年后都算不得小船,遑论眼下这年月?
想想那哥伦布的破船“圣玛利亚号”,才二十九米长,二百来吨,在咱宝船跟前,只能算个小卡拉米。
两百年后西班牙人吹上天的“三位一体号”,也不过六十一米长,九百多吨,照样不够看!
船头破浪,竟异常平稳。柯潜不知何时走到近前,看着朱仪气定神闲的模样,奇道:“咦?国公爷,您……不晕船了?”
朱仪一愣,这才后知后觉。
对啊!
往日乘那小船,颠簸得能把隔夜饭都吐出来,可这宝船……他猛地跺了跺脚下坚实的甲板,大笑道:“哈哈哈!这船稳得跟踏在平地上似的!风浪再大,也撼它不动!晕个屁!”
他回头望去,宝船庞大的身躯后面,跟着的十几艘护航小船在碧波中起伏,真真如同母鸭身后的一群小黄鸭,渺小又滑稽。
一天后,船队已逼近慈溪近海。陆地轮廓在薄纱般的雾气中若隐若现,相距不过十余里。船队开始减速,准备寻合适地点靠岸。
就在这时!
“呜——!”了望塔上骤然响起示警的号角!
薄雾深处,毫无征兆地冲出十几艘小船。它们既不避让,也不转向,竟直愣愣地朝着庞大的船队冲来!
这架势,绝非寻常!
朱仪眼神一厉,手已按上剑柄:“小心戒备!来者不善!”
塔楼上的通信兵立刻挥舞起红黄两色令旗,旗语翻飞,命令迅速传递整个船队。
训练有素的战船立刻变阵,如同巨鲸张开大口,呈半包围之势迎向那些不速之客。
距离渐近,柯潜扶着船舷,凝目细看,眉头微蹙:“国公爷,不对劲。看船型,一半是吃水深的沙船,专为运货;另一半是船身狭长的鸟船,快如疾风,多用作海上劫掠……这搭配,倒像是……走私船队的配置?”
“管它娘的走私还是劫掠!”朱仪冷哼一声,杀气腾腾,“敢在这片海面上晃荡,就是犯了朝廷的禁海令!给老子围上去!”
通信兵再次挥动令旗,包围圈骤然收紧,炮窗打开,黑洞洞的炮口指向目标,战斗一触即发。
柯潜心中的疑虑却越来越重。对方这行为,透着十足的诡异。既不攻击,也不逃跑,就这么闷头冲过来?找死吗?
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!
双方距离拉近到不足两里时,那些沙船上突然人影晃动,如同下饺子般,“噗通噗通”纷纷跳入海中。
紧接着,只见那些灵巧的鸟船一个漂亮的急转,划出一道惊险的弧线,接应了落水者,旋即马力全开,头也不回地朝着雾霭深处亡命逃窜。
眨眼间,海面上只剩下了七艘被遗弃的沙船,孤零零地随波逐流。
“国公爷!追不追?”一艘座船上的指挥同知李彪用旗语急切请示。
朱仪眯着眼,望着那几艘被遗弃的沙船,又看了看前方愈发浓郁的雾气,心头警兆突生。“穷寇莫追!天时地利不明,恐有埋伏!先把这几艘破船给老子拿下,看看到底搞什么鬼名堂!”
八橹快船被放下,一旗精干士卒划着桨,如离弦之箭射向被遗弃的沙船。
约莫一炷香后。
“银子!我的老天爷啊!全是银子!一船!不!好几船的银子啊!!!”
一个登船探查的小旗官发出震天动地的狂吼,声音穿透海浪的喧嚣,连宝船上的朱仪都听得清清楚楚!
朱仪猛地瞪圆了眼睛:“银子?”
柯潜也是一脸错愕。
“再去其他船上看看!”朱仪立刻下令。
快艇迅速检查了剩余的沙船。
很快,那队登船探查的士卒被接了回来。
为首的小旗官激动得语无伦次:“禀……禀国公爷,发了,发了啊。七艘沙船,有两艘装满了银子,白花花一片,半个船舱都是,晃得人眼晕!”
“另外五艘呢?”朱仪强压着震惊追问。
“人!都是人!男女老少,捆得跟粽子似的!”小旗官喘着粗气,“黑瘦黑瘦的,看着像……像海边打渔的苦哈哈。也不知道为啥被绑在这儿。”
柯潜眼神一闪,瞬间了然:“国公爷,这是陈顾两家留下的‘买路钱’!他们知道我们要来,用这银子……还有这些百姓,当‘筹码’,想求我们放他们一马!”
朱仪瞬间明白了,一股被羞辱的怒火直冲顶门,他“锵啷”一声拔出半截佩剑,狞笑道:“拿这些腌臜东西来贿赂本司令?想让老子高抬贵手?做他妈的春秋大梦!”
就在这时,柯潜锐利的目光扫过那几个刚从沙船回来的士兵,发现他们衣袍下摆处鼓鼓囊囊,形状分明!
他脸色一沉,厉声喝道:“怀里藏的什么东西?拿出来!出发前国公爷的军令,都当耳旁风了吗?!”
那小旗官和几个兵卒脸色“唰”地白了,下意识捂住鼓胀的胸口,结结巴巴辩解:“没…没多少…柯政委…就…就顺手拿了一点点…船上那么多…不差这点……”
“一点点?!”朱仪的声音如同炸雷,他猛地转身,眼中寒光四射,“‘一点点’就该拿?!王雄!老子出发前怎么说的?!”
朱仪:王雄,本司令出发前的命令是什么。
王雄“唰”地抽出腰刀,杀气腾腾上前一步,声若洪钟:“一切缴获要归公,违者军法处置,立斩不赦!”
朱仪手指一点:“好,即刻执行!”
“国公爷饶命啊!!”
“小的知错了!再也不敢了!!”
小旗官和那几个兵卒吓得魂飞魄散,扑通跪倒,磕头如捣蒜,涕泪横流。
“且慢!”柯潜一步横在王雄身前,对着朱仪拱手,语气坚决,“国公爷,他们违令私藏,确是大错,然罪不至死。依卑职看,当改为重责二十军杖,既惩其过,令其知错痛改,亦不失军法森严,更可警示三军,请国公爷三思!”
朱仪浓眉倒竖:“他们违反命令,岂能不罚!”
柯潜毫不退缩,声音沉稳而有力:“国公爷,王爷临行前分派权责,军纪整饬、思想教化,乃卑职职责所在。此等惩处尺度,还请国公爷三思,容卑职处置!”
朱仪瞪着柯潜,又看看地上那几个抖如筛糠的士兵,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,最终从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:“哼!看在政委的面子上,死罪可免,活罪难逃!”
他猛地转头,对王雄吼道:“听见没?二十军杖,就在这甲板上,给老子当众打,狠狠地打!让所有人看着,看谁还敢动歪心思,立刻执行!”
“遵命!”王雄收刀入鞘,一挥手,立刻有军汉如狼似虎般扑上去,将那几人拖到甲板中央,执行军杖。
柯潜看着这一切,眼神复杂,轻轻吐出一口浊气。
这新纪律的推行,每一步都不容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