潘荣那番对上古三王时代天花乱坠的吹捧还在殿中回荡,朱祁钰冷哼一声,嘴角已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。
他懒得再看这跳梁小丑,目光一转,落在五朝元老胡濙身上,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疑惑:“胡尚书,你学问渊博,贯通古今。既然潘给事中把尧舜禹的时代描绘得如此人间仙境,本王心向往之啊。不如,你给本王,也给陛下和在座诸公好好讲讲,那上古三王治下,百姓究竟过得是何等神仙日子?”
胡濙心头一凛,摄政王这语气听着向往,可那眼底的玩味之意却让他感觉有些不妥。
于是,其躬身谨慎道:“殿下若有垂询上古治世之心,待下朝之后,臣可备经筵,细细为殿下与陛下……”
“本王等不及了!”朱祁钰直接打断,大手一挥,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,“听潘给事中说得那般好,本王这心里,抓心挠肝的想听!就耽搁诸位半柱香的功夫,胡尚书,捡要紧的说,让本王开开眼!”
胡濙无奈,只得硬着头皮开口,言语间尽量维持着儒家经典那套华美辞藻:“三代之时,君王圣德如日月普照,泽被苍生,万民感怀,无不心悦诚服。百姓安居乐业,老有所终,壮有所用,幼有所长,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。路不拾遗,夜不闭户,人人相亲相爱,无争讼、无盗贼,天下熙熙然如沐春风,和乐融融。”
陈循见胡濙开了头,立刻上前一步补充,试图用更宏大的叙述定下调子:“摄政王明鉴!尧舜禹三代,乃亘古未有之盛世。其时,大道之行也,天下为公!百姓淳朴敦厚,心无奸诈。此乃人心所向,万民归心之极乐世界,非止喜欢,实乃身处人间净土,世外桃源!”
“哦哟!”朱祁钰夸张地一拍手,脸上堆满了向往的笑容,转头看向御座上的小皇帝,“陛下,听听,听听。这日子,神仙也不过如此吧?陛下觉得如何?”
朱见深小小的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。
这段时日跟着商辂学史,《史记》、《资治通鉴》虽未深研,却也听了个大概轮廓。
他稚嫩的声音带着清晰的疑惑,像颗小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:“真有那么好?那……为什么商周以后,就再没有这样的盛世了?”
潘荣正沉浸在自己引导舆论的得意中,闻言立刻抢答,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真理:“陛下圣明!正是因为后世人心不古,礼崩乐坏,才更需要我等臣工竭力辅佐君上,效法三王遗风,方能重现那尧天舜日啊!”
“嗯,潘给事中说得很有道理嘛!”朱祁钰用力点头,仿佛深以为然。
随即,他话锋陡然一转,装作天真的追问道:“既然要效法,那就不能光喊口号。胡尚书,本王很好奇,尧舜禹那时候,老百姓群臣及君王……都穿什么?”
胡濙喉头滚动,知道躲不过去了,只得据实道:“百姓多以麻葛为衣,夏日取其清凉,冬日则填充茅絮以御寒。君王及百官之服,崇尚简朴至极,或粗布蔽体,或兽皮裹身,但求保暖,不尚丝毫奢靡。衣物虽简,然人人知足,并无衣不蔽体之苦,更无因服饰而攀比竞奢之风。”
朱祁钰恍然大悟般“哦”了一声,声音洪亮,直白的总结道:“哦——明白了!就是老百姓穿葛布麻衣,冬天塞点茅草保暖。君王和当官的,就披点粗布兽皮?是这个意思吧?”
他这话说得太过赤裸裸,瞬间撕开了儒家经典那层温情的面纱。
殿内群臣顿时感觉一阵难堪的别扭,仿佛自己精心供奉的神像被泼了一盆冷水。虽然……他说的是大实话。
萧维祯脸上挂不住,急忙上前一步,试图用玄而又玄的文理来粉饰这赤裸的贫瘠:“摄政王殿下!上古之世,虽无后世锦绣之华美,然其衣冠之制,质朴天然,正合于天道!所谓‘冬日麂裘,夏日葛衣’,顺应四时,足矣!此乃返璞归真,合于大道之至高境界!”
他强调着“天道”、“大道”,仿佛穿得破烂反而是种高级修行。
朱祁钰仿佛没听见他那套玄学,紧接着抛出第二个问题,眼神锐利如刀:“那当时的人们……都吃什么呢?”
萧维祯立刻接过话头,描绘起另一幅田园牧歌:“黎民百姓耕种井田,共享其利。所食不过粟米粗粮、山野之蔬,饮水甘泉,饮奶食酪。虽无后世珍馐百味,然食物天然纯净,无毒无害。百姓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饮食有节,故而身强体健,罕有疾病!”
潘荣赶紧补充:“正是!其时风调雨顺,五谷丰登。圣君贤臣亦与民同食,粗茶淡饭,不事铺张。此乃养生延寿之道,合乎天地自然之至理!”
朱祁钰听完,缓缓点头,脸上表情莫测。
徐有贞已经看出些端倪,出列替摄政王总结道:“殿下,说白了就是:上古之时,无铁锅,无油脂,只有水煮一法,煎炸炒爆一概全无。调味唯有粗盐,香料如胡椒等更是闻所未闻。百姓百官,终日所食,不过粗粮野菜罢了。”
他这话如同在滚油里滴了冷水,工部尚书石璞脸上有些挂不住了,觉得徐有贞太过市侩,贬低了圣王的光辉。
他忍不住出言驳斥:“徐阁老此言差矣!尧舜禹时期虽无今时美味,然正因口腹之欲寡淡,君王百官方能心无旁骛,一心为民请命,治理国家,此乃圣德之体现!”
朱祁钰似笑非笑地点头:“嗯,石尚书说得也在理。不过嘛……”
他拖长了调子,目光扫过脸色开始发僵的潘荣和萧维祯,“本王听着,徐阁老说的,好像也是大实话,没毛病啊?”
此刻,奉天殿内的气氛已经彻底变了。
先前“致君尧舜”的激昂口号声仿佛还在梁上萦绕,但一股难言的尴尬和隐隐的不安,开始在跪着的群臣中弥漫开来。
所有人都隐隐感觉到,摄政王的问题,像一把钝刀子,正在一层层剥开他们精心构筑的三代神话的华美外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