冲天的火光渐渐被水龙压制,只余下缕缕青烟和刺鼻的焦糊味在晨曦中弥漫。
宝船厂码头,烧焦的残骸,扭曲的栈桥木板、散落的兵刃、凝固的暗红血迹,无声诉说着昨夜的血腥。
洪保佝偻着腰,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堆仍在“噼啪”作响的残骸。
“祖宗的心血啊。”他猛地捶胸顿足“快!快去看看剩下的!剩下的一定要保住!”
陆俊泽拖着疲惫的身躯走来,原本青色的官袍早已成了破布条,混着血污和黑灰紧贴在身上。
他嗓音嘶哑地汇报:“禀国公爷,洪公公,昨夜倭寇突袭,烧毁了三艘宝船…如今,统共还剩五艘堪用的宝船。”
这时,巩珍也赶了过来,对着陆俊泽深深一揖,语气真挚:“陆提举,昨夜若非你与诸位工匠兄弟以命相搏,死守船坞核心,只怕…只怕这仅存的几艘也保不住!大恩不言谢!”
陆俊泽疲惫地摆摆手,脸上却露出一丝复杂又释然的笑意:“巩先生言重了。我陆俊泽如今已非提举了,王爷有令,免了我的官,罚我充军登州卫,当个船工。”
巩珍一愣,随即恍然,抚掌大笑:“哈哈哈!妙啊,王爷这哪里是罚你?这分明是成全陆小友你毕生所愿,能随宝船出海,踏万里波涛,岂不比困在这衙署案牍间强上百倍?”
陆俊泽也咧嘴笑了起来,眼中闪烁着久违的光彩:“正是!此去登州,正合我意。这罚,我陆俊泽领得痛快。”
他看向那几艘幸存宝船的目光,充满了炽热的期盼。
朱仪却没心思听他们叙话,他扫视着战场,厉声道:“可还有活口?!老子倒要问问,这群不知死活的畜生,到底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钻进来的!”
他心中憋着一股邪火,急需发泄的对象。
话音未落,锦衣卫王千户押着几个被捆得结结实实、兀自挣扎呜咽的矮小身影走了过来。
他对着韩忠抱拳:“指挥使大人,抓到几个倭寇杂碎。可惜,叽里呱啦全是鬼叫,半个字人话听不懂!”
一旁的费信见状,上前一步,拱手道:“国公爷,韩指挥使,在下略通倭语,或可一试。”
韩忠大手一挥:“有劳费通事。王千户,带费通事去审,一定要撬开他们的嘴。”
费信跟着王千户走向那几个被按在地上的倭寇俘虏。
不多时,那边便传来倭寇凄厉的惨嚎和费信急促的盘问声。
又过了一会儿,费信脸色发白地走了回来,显然方才锦衣卫审讯时那些血腥酷烈的手段让他心有余悸,胃里还在翻腾。
“如何?”韩忠迫不及待地问。
费信深吸一口气,强压下不适,沉声道:“国公爷,韩指挥使,问出来了。这些倭寇交代,是江防水师龙江右卫的指挥佥事周海。正是这位周佥事,用重金收买了倭寇首领井上,让他们潜入南京,目标就是烧毁宝船厂。也是他利用职权之便,大开方便之门,才让这群倭寇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船厂腹地!”
“周海?!龙江右卫指挥佥事?”朱仪双目圆睁,一股暴戾之气瞬间涌上脸庞,呛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刀,转身就要点兵。
“他妈的!吃里扒外的畜生!老子现在就去砍了这个狗娘养的!”
“国公爷且慢!”韩忠拦住暴怒的朱仪,冷静分析道:“一个区区指挥佥事,虽有便利,但南京江防何等复杂?仅凭他一人之力,恐怕难以将整队倭寇悄无声息地放进腹地。这背后,必有同谋。”
王千户补充道:“可惜这些倭寇只与周海单线接触,对其他人一概不知。”
韩忠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弧度:“无妨。只要见到这位周佥事本人,让他开口说话,一切自然水落石出。”
他转向朱仪,“国公爷,贵部激战一夜,疲惫不堪,当务之急是救治伤员,稳固船厂。抓人这种脏活累活,交给卑职的锦衣卫便是。弟兄们虽然战阵冲杀不如水师精锐,但论起拿人撬嘴…呵呵,还算有些心得。”
朱仪看着韩忠,知道他们干这个确实更专业。
他强压下怒火,收刀回鞘:“好!韩指挥使,此人务必生擒,老子要亲手剐了他!”
韩忠则带着还能动弹的锦衣卫,趁着夜色,赶往江防水师龙江右卫驻地。
天刚蒙蒙亮,薄雾笼罩着江防水师的驻地。
营门大开,门口连个守夜的都没有,着实毫无防备。
韩忠等人如入无人之境,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。营地里空荡荡的,也没有巡营士兵,只有鼾声隐约从营房里传出。
韩忠面无表情,示意手下找人问路。
很快,一个起夜撒尿的兵卒被捂住嘴拖了过来,吓得浑身筛糠。
韩忠冰冷的刀鞘拍了拍他的脸:“你们家大人周海,周佥事的值房,在哪?”
那兵卒抖抖索索地指了个方向。
韩忠大步流星走到那间值房前,没有丝毫犹豫,抬腿——
“嘭!!!”
一声巨响,结实的木门被他一脚踹得向内炸开!
“混账东西!老子说过多少次,睡觉的时候不准他娘的发出半点声音,耳朵塞驴毛了?!”一个暴怒的咆哮从里间传来,伴随着床铺的吱呀声。
韩忠带着人鱼贯而入,绣春刀在昏暗的晨光中泛着幽冷的光泽。
“哟,周佥事好大的起床气。”韩忠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的冷意,“看来是亏心事做得太多,连觉都睡不踏实了?”
一个年过五旬、须发斑白的老者猛地从床上坐起,仅着中衣,惊疑不定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。
当他的目光落在韩忠那身虽沾满血污却依旧醒目的飞鱼服上时,瞳孔骤然一缩。
“你是…韩忠?”周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但随即,他脸上竟挤出一丝近乎癫狂的笑容,“哈哈哈,原来是韩指挥使大驾光临。老夫就知道,井上那蠢货成不了事。也罢,也罢。老夫这辈子,荣华富贵也享够了,山珍海味也尝遍了,值了。韩指挥使,有什么手段,尽管使出来。老夫要是皱一下眉头,算你赢。”
韩忠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因为这样的人最是麻烦,他必然是提前做好一切准备,很难从这样的人口中掏出想要的消息。
“拿下!”韩忠冷喝一声。
锦衣卫如狼似虎般扑上,将周海捆了个结实。
周海毫不反抗,只是脸上挂着那副令人厌恶的笑容,仿佛在看一场闹剧。
韩忠不再多费口舌,用了一番手段,周海果然硬气,除了破口大骂就是冷笑不语,一副引颈就戮的架势。
“带回去!”韩忠脸色阴沉。
这硬骨头,只能先押回宝船厂,再慢慢炮制。
他就不信,还真有人能扛住锦衣卫的手段!
当韩忠押着奄奄一息却依旧梗着脖子的周海,带着疲惫的锦衣卫再次回到宝船厂时,天色已然大亮。
然而,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微微一愣。一夜激战后的破败船厂,此刻竟变得热闹非凡。
一艘艘华丽的官船停靠在幸存的码头上,一群身着绯袍、青袍,或蟒袍玉带、气度不凡的人物,早已簇拥在厂区空地上。他们个个面色凝重,眼神复杂地打量着这片硝烟未散的战场。
南京守备太监袁诚,正拿着丝帕不停地擦拭着额头的冷汗。
南京兵部尚书李仪,抚着胡须,一脸沉痛忧国之色。
江防水师指挥使陈镇,脸色铁青,眼神躲闪。
而站在众人最前方,乃是身着华丽蟒袍的魏国公徐承宗。
南京城这片地界上,真正说得上话的实权人物,几乎全数到场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