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初一,天光微透,薄云如纱,堪堪给初升的烈日蒙了层柔光,倒是个难得清爽的朝会日。
奉天殿内外,乌泱泱挤满了绯袍青袍的官员。丹墀之下人头攒动,低阶官员密密麻麻,连东西庑廊都塞得水泄不通。
往日那位只想当朱祁钰护卫的锦衣卫指挥使韩忠,今日却罕见地缺席,不知所踪。
皆因朱祁钰这“一月两会”的规矩,硬生生把朝会抬成了稀缺资源。
京官自不必说,便是那些千里迢迢进京述职的外官,逮着日子也必来站班露脸,生怕错过这难得的“露脸”机会。
只不过,品阶低微的,莫说参与议事,连殿内嗡嗡声都听不清几分,纯粹是个人肉背景板,烘托那金銮殿的肃穆气氛罢了。
三拜九叩,山呼万岁,礼毕起身。
龙椅之上,九岁的朱见深正襟危坐,努力维持着小皇帝的威仪。
御阶旁,摄政王朱祁钰一身亲王常服,昂首而立,气度沉凝如山岳,目光扫过殿内黑压压的人头。
今日这朝堂,气氛却有些异样。人群中隐隐传来些压抑不住的骚动和交头接耳,嗡嗡声如同捅了马蜂窝。
“肃静!朝堂之上,不得喧哗!”纠仪御史的厉喝如同炸雷,总算勉强压下了杂音。百官重新肃立,大殿回归寂静。
就在这时,兵科给事中潘荣一步跨出班列,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,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劲头:“臣潘荣,有本启奏!”
他深吸一口气,矛头直指御阶:“臣闻殿下有开海之意,此议万万不可行。太祖高皇帝有明训:‘片板不得下海’,殿下监国摄政,当谨守祖宗成法,为天下表率,岂可轻言更易?恳请殿下悬崖勒马,即刻停止开海之念!”
吏科给事中,虽只从七品,却是朱元璋专门设计出来“以卑制尊”的利器,独立于督察院,纠劾六部高官如家常便饭,位卑而权重,最是难缠。
朱祁钰唇角勾起一丝讽笑:“开海?潘给谏,本王何时说过要开海?虽说尔等给事中可以‘风闻奏事’,但这风……也别刮得太歪了!”
潘荣梗着脖子,毫不退缩:“殿下何必欲盖弥彰!琼林宴上,殿下亲口对登州卫水师整饬之事言之凿凿。整顿水师,若非为扬帆出海、重启海禁,难道只为在渤海湾里操练嬉戏不成?请殿下以社稷为重,收回成命。”
“放肆!”一声断喝响起,徐有贞指着潘荣怒斥:“潘荣!你休得曲解王爷之意。琼林宴上,王爷明明白白说得清楚,整饬登州卫水师,乃是为防备倭寇侵扰我大明海疆。倭寇凶顽,屡犯沿海,劫掠百姓,屠戮生灵。王爷未雨绸缪,整军经武以固海防,此乃英明之举。尔等不察实情,妄加揣测,竟敢攀扯到开海禁上去,是何居心?!莫非想让沿海百姓任由倭寇蹂躏不成?”
徐有贞话音刚落,一个沉稳如铁石的声音响起,瞬间压下了殿内的些许躁动:“王爷,臣于谦亦有本奏。”
“徐阁老所言,防备倭寇,固守海疆,此乃正理。”他先肯定了徐有贞的部分观点,随即话锋一转,“然,防倭之策,首重陆防与近海巡哨。南直隶、浙江、福建诸省,皆设有巡检司、备倭卫所,专司缉捕沿海盗寇,职责分明,体系已备。若只为防备倭寇侵扰,整饬强化现有沿海巡检司即可,足堪其用。何须兴师动众,整饬登州水师?”
前军都督孙镗立刻站出来补充道:“王爷,于尚书所言极是。水师耗费,实乃无底之洞。一艘堪用的福船,造价便是数万两雪花白银。更别说那些楼船巨舰,更是吞金巨兽。日常维护、兵员粮饷、火药器械,哪一项不是天文数字?”
朱祁钰脸色微沉,目光扫过于谦和孙镗,发出一声冷笑:“呵,怎么?本王不过是想稍微提升一下海防,尔等便觉得天要塌了?难道我大明万里海疆,便该门户洞开,任人宰割不成?”
于谦微微躬身,语气依旧平稳:“王爷息怒。微臣绝非此意。臣之所虑,在于靡费过巨,轻重失衡!”
他抬起头,目光灼灼,直视朱祁钰,“水师之设,其动辄以倾国之力!国力鼎盛之时,尚可勉力支撑。然今土木堡新败未远,元气大伤!京营重建、九边防御、流民安置、国库空虚……处处需钱需粮,捉襟见肘!殿下若在此刻再兴此靡费无度之举,岂非剜肉补疮,动摇国本?望王爷三思!”
“望王爷三思!”于谦的话如同投石入水,瞬间激起巨大共鸣。吏部尚书王直这位文官魁首,立刻带头出列,躬身附和。
他这一动,身后呼啦啦跪倒一片文官,齐声恳请:“恳请王爷三思!”
石亨见状,眼珠一转,也大步出列,声音洪亮:“王爷!于尚书、王天官说得对啊。朝廷心腹大患,在于北方瓦剌。末将以为,当务之急是把钱粮花在京营刀刃上!京营强,则京师安。这才是固本培元之道,请王爷明鉴!”
都督顾兴祖紧随其后,声援石亨:“武清侯所言极是,王爷明鉴。臣等绝非反对水师,实乃事有轻重缓急,北虏未靖,何以言海?当以倾国之力,先固北疆根本。待国力恢复,北境安宁,再徐徐图之海上,方为万全稳妥之道。恳请王爷三思!”
眼见大势已成,首辅陈循眼中精光一闪,果断出列。
他姿态放得更低,语气也显得语重心长,仿佛掏心掏肺:“殿下励精图治,锐意进取之心,老臣等感佩于心,五体投地。然,”
他话锋一转,老成谋国之态尽显,“治国之道,首在务实,重在循序渐进。戒虚名而求实效,忌急功而近利。耗费巨资于海上,其利渺茫难测,其害却近在眼前。此非但靡费民脂民膏,更恐有‘好大喜功’之嫌,徒然劳民伤财,反伤殿下圣德仁名,令天下士民失望啊!殿下,老臣泣血,恳请三思!”
一时间,殿内殿外,文臣武将,勋贵科道,竟再无第二种声音!
徐有贞左右飞快地瞄了几眼,心头一跳。满朝文武居然在此时同念齐心,拧成了一股绳!
原本还想再替朱祁钰辩解两句的他,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小半步,混在躬身的人群中。
对着朱祁钰的方向,也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,声音压得极低,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:“王爷……三思啊。”
御座之上,朱见深小小的身子绷得紧紧的,几乎僵硬。
他虽年幼,却也感受到了这满殿官员躬身拱手、齐声“请王爷三思”所带来的巨大压力。
那看似恭敬的姿态下,分明是无声的逼迫!
他偷偷侧过脸,望向身旁王叔,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担忧和不安,小手紧张地攥紧了龙袍的下摆。
朱祁钰站在御阶之上,居高临下,将这一切尽收眼底。
一股冰冷的怒意,悄然从心底蜿蜒而上。
他还没说要开海呢!
仅仅是想整顿一下那烂泥扶不上墙的登州水师,稍微提升点海防力量。
竟然就引来了如此汹涌的反对浪潮。
这满殿的绯紫青蓝,人人口称“为国为民”,字字句句“祖宗成法”、“社稷为重”。
可这滔滔众口之下,究竟有几分是真心忧虑国事?
又有几分是浑水摸鱼,借机打压他这摄政王的权威?
又有几分,是那些见不得光的走私利益在背后推波助澜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