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升喉结上下滚动,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,眼神在朱祁钰平静的注视下左右飘忽。
纠结半晌,他终于下了决心,声音都带着半分颤抖:“回王爷,在…在下才疏学浅,恐难当大任。还是想先入翰林院,多学些朝廷规矩、实务本事。眼下贸然行事,只怕…只怕辜负了王爷的期许。”
朱祁钰脸上看不出喜怒,只淡淡“嗯”了一声:“审时度势,量力而行,你做得对。翰林学习政务,正是读书人进身之阶。”他目光转向柯潜,“柯潜,你呢?”
柯潜与王越是好友,最近又与岳正多有交流。
这两人对朱祁钰那是推崇至极,他自然也受其影响。
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,他深吸一口气,豁出去般拱手道:“若王爷不嫌微臣驽钝,微臣愿往山东。定当竭尽全力,协助成国公。”
“好!”朱祁钰眼中闪过一丝赞许,“成国公日前回报,登州卫水师糜烂不堪,兵无战心,更无忠君报国之念!本王思忖,整军非止于操练刀枪,更要重塑其心!柯潜,你便是本王选中,去操练这颗‘军心’的人!”
“登州卫水师?!”胡濙惊得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,老脸瞬间绷紧,急切道:“王爷…您这是要…开海?!万万不可啊!此乃违背太祖祖制!切切不可!”
朱祁钰眉头微挑,似笑非笑地看向胡濙:“胡尚书此言何意,本王何时说过要开海?”
他语气一转,带上几分忧国忧民的正气,“本王不过是忧心南直隶、浙江沿海,时有倭寇小股袭扰,百姓苦不堪言!这才想着,要整顿水师,专司剿倭,保我大明海疆安宁罢了!”
胡濙急得胡子直抖:“王爷明鉴,区区倭寇,疥癣之疾而已,只需责令浙江、南直隶卫所加强巡防即可。何须劳师动众,专程发展水师,水师耗费之巨,更甚骑兵。打造战船、训练水卒、维持港口…此乃无底深潭。还请王爷三思!”
他这番话倒也是实情,景泰初年,倭寇尚未成大患,远未到后世几十倭寇就能在南京城外横行无忌的地步。
在胡濙这等老成持重的文臣看来,发展水军纯属吃力不讨好的冤大头买卖。
朱祁钰却不再理会胡濙的聒噪,目光炯炯地看向柯潜:“柯潜,明日辰时,郕王府见。本王与你细说其中章程。”
言罢,他施施然起身,蟒袍微动,“诸位新科俊彦,琼林佳宴,莫负良辰,尽兴!本王先行一步。”
“王爷!此事…”胡濙还想再谏,朱祁钰却已大步流星地走出厅堂,只留下一个挺拔的背影。
摄政王的身影消失在门外,方才还庄重肃穆的琼林宴,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压抑。
觥筹交错的兴致荡然无存,案上的珍馐仿佛也失了滋味。
朱祁钰那句“整顿登州卫,发展水师以备倭”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,在各人心头掀起层层涟漪。
武清侯府,书房。
石亨粗壮的手指敲打着紫檀桌面,发出沉闷的“笃笃”声:“消息确凿?王爷真要在登州搞水师?”
一旁的心腹师爷躬身道:“千真万确!小的问了今日赴宴的几位进士,亲耳听摄政王所言。让新科榜眼柯潜去协助成国公,专司什么…‘操练军心’,落脚点就是登州卫水师!”
“啧!”石亨重重拍了下扶手,“可惜!可惜老子不善水。让朱仪那小子白捡了个肥差!”
他眼珠一转,忽然想到什么,脸色更沉了几分,“等等…王爷搞这劳什子水师,得花多少钱?老子京营二十几万弟兄可都等着换装呢!火铳、铠甲、马匹…哪样不要钱?他这么一折腾,老子的京营换装岂不是要被耽搁了。”
师爷立刻顺着他的话头添火:“侯爷英明!正是此理,耗费国帑去填那无底的海,耽搁了侯爷的京营,实乃舍本逐末。朝中定有诸多大臣与侯爷所见略同,届时侯爷只需登高一呼,力陈利害,摄政王也不能不顾忌啊!”
内阁值房,烛火通明。
陈循捋着花白的胡须,听完书吏的禀报,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:“郕王此举,名为备倭,实则必是为开海通商张目!唉…终究是太宗爷的骨血,还是这般爱财。”
于谦端坐一旁,眉宇间凝着忧虑,沉声道:“开海与否暂且不论。单就发展水师而言,靡费巨万,耗损国力。而所得之利如入了内帑,于国何益?于民何益?”
他想起永乐旧事,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,巨大收益并未充盈国库,反而成了皇帝内库的私房钱,最终大多消耗在北伐上,便是于谦,也对此自然谈不上多少好感。
陈循深以为然地点点头:“于少保所言极是!此乃劳民伤财,弊大于利之举。九月大朝会,还请于少保仗义谏言,力劝摄政王收回成命!”
城东,顾宅。书房,夜色如墨。
一盏孤灯映着顾瑛半明半暗的脸,他对面坐着一个全身裹在黑袍里的身影,只露出一双阴沉的眼睛。
黑衣人声音沙哑,带着压抑的怒气:“顾主事!你办的好事。白白折进去一个状元郎,溅了满殿的血,结果呢?半点水花没溅起来,朱祁钰还是铁了心要动水师。什么备倭,分明是为他日后扬帆出海铺路!”
顾瑛神色淡然,甚至带着一丝嘲讽的慵懒。
他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,却发现杯中已空,其淡淡说道:“那韩忠去参观宝船厂时,我便说过,朱祁钰定然是看上了开海的利益。他那么爱财,怎么会放弃这么大一块肥肉?”
顺手伸出食指,在桌沿一个不起眼的铜铃上其轻轻一叩。
“叮铃…”清脆的铃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。
一个仆人闻得铃声,端着水壶,推开房门。
黑衣人猛地警觉:“你我密谈,岂容外人?!”
顾瑛轻笑一声,下巴微扬。
那仆人见状,微微抬起头,顺从地张开了嘴。
借着灯光,黑衣人清晰地看到,那口中只有半截萎缩的舌根!
“放心,此人是个不会书写的哑仆。”顾瑛端起重新斟满的茶盏,优雅地吹开浮沫,浅啜一口,满足地叹息:“嗯…好茶,满口盈香,回味悠长。”
挥手让哑仆退下,这才抬眼看向黑衣人,语气带着虚假的惋惜:“可惜了我那苦命的外甥贤文啊…为了能让朱祁钰的目光牢牢钉在北方,别总惦记着南边那片海,就这么…被你们当作弃子,白白送了性命。”
黑衣人呼吸一窒,怒意更甚:“少在这里惺惺作态!陈贤文既已高中会元,前程无量,你为何不随机应变,保下这颗好棋?偏要让他去行这死招。”
顾瑛放下茶盏,发出一声充满讥诮的叹息:“唉…早说此乃下策,徒劳无功,尔等偏是不听。如今人死灯灭,你们倒来怪我不知变通?这差事,可真难做啊。”
“够了!”黑衣人猛地站起身,眼神凌厉,散发出危险的气息,“收起你这套,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。此事绝不算完,我自会去联络其他人,必要掀起风浪!朱祁钰想顺风顺水地开海?做梦!”
他逼近一步,怒道:“若真让他开海,顾主事,你这满室的书香、这名贵的香茗、这锦衣玉食的好日子…也就到头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