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盛酒楼,临街雅座。
王越、柯潜、马文升、岳正四人再次聚首,凭栏俯瞰着楼下涌动的人潮。
喧嚣入耳,却难掩桌案间的沉闷。
“榜眼,”王越率先打破寂静,目光灼灼地看向柯潜,“那日奉天殿内,究竟是何光景?陈贤文……堂堂新科状元,怎会行此决绝之事?”
他至今犹觉荒谬,一个前程似锦的状元公,竟血溅金銮殿。
柯潜面容沉郁,缓缓摇头:“事发突然,彼时我亦惊骇莫名,至今不明其由。”
他再次将殿上所见复述一遍:新科状元陈贤文如何昂首出列,慷慨陈词,历数摄政王三大“过失”,又如何决然撞向盘龙金柱,血染金殿……言毕,雅间内只余杯盏轻碰的微响和沉重的叹息。
马文升放下酒杯,长叹一声,惋惜中透着不解:“何至于此?若觉摄政王施政有偏,上书直谏便是正道。如此激烈手段,岂非自绝于天下?”
“哼!”王越剑眉一扬,眼中精光闪烁,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锐利,“摄政王为社稷殚精竭虑,新政皆为国为民,何错之有?我看陈贤文此举,背后必有鬼祟!”
“这位兄台,此言差矣!”一个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。
四人人循声望去,只见邻桌走来三位年轻士子,为首之人面容端正,眼神却带着几分矜持与闪烁,正是二甲头名,浙江王倎。
“在下王倎,”王倎拱手为礼,目光扫过四人,“这两位是杨崇兄、任齐晃兄。”
四人起身,亦拱手自道身份。
王倎道:“适才闻兄台高论,不敢苟同。陈状元以死明志,其言虽激,然其忧国之心,拳拳可见!摄政王施政,依我看,确有其不妥之处!”
王越浓眉一挑,毫不退让:“哦?传胪公(二甲头名雅称)有何高见?愿闻其详!”
王倎微微颔首,条理分明地开腔:“其一,农商之序。太祖高皇帝有明训:‘农为国本,商为末业’。此乃立国根基!然政摄王新政,重商抑农,商贾坐拥巨利,农夫弃田逐末。长此以往,田亩荒芜,仓廪空虚,国本动摇,社稷危矣!可是此理?”
“非也!”柯潜霍然抬头,声音清越,带着科场榜眼的锋芒,“何谓重商轻农?摄政王重的是实利二字!去岁京师危如累卵,若无杨园等商贾倾囊捐输粮秣,若无王爷以大明粮业公司等手段平抑粮价、剿灭奸商囤积居奇,京师早已陷落瓦剌铁蹄之下。你我如今焉能安坐于此,品评江山?此乃商贾为国纾难之功!”
岳正紧随其后,言辞犀利:“商税整顿,所得充盈国库,反哺农桑水利,筑堤修渠,惠及万民,此非以商养农,何为?再说那蜂窝煤,利国利民,冬日取暖,省下无数柴薪,护住京畿山林,岂非间接保土安民?西山煤矿开掘,收容流民无数,使其得以糊口,免于冻饿沟渠!农固为国本,商亦是血脉。血脉不通,本亦难固!诸君只见商贾之利,不见其利国利民之实绩,岂非一叶障目。”
任齐晃见农商议题被驳,立刻转换方向,矛头直指武备:“好,且不说农桑,单论这武备之事。京师一战之后,武清侯石亨何等骄横跋扈?听闻其府中宴饮,竟敢逼迫尚书大人饮酒!此獠行径,与唐末藩镇何异?藩镇之祸,皆因重武轻文而起。前车之鉴未远,摄政王却大肆扩军至二十五万,更行那‘海选’之法擢升武弁,岂非重蹈覆辙?重武轻文,取祸之道!”
“哈!”王越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,“石亨跋扈,人所共知!然有摄政王压制,他能翻起多大浪花?国之大事,在祀与戎!瓦剌也先磨刀霍霍,北地更有那‘北明’伪朝虎视眈眈!京营扩军,乃保境安民之必需。摄政王行‘海选’之法擢拔底层将官,严令其习文识字,此非重文?此乃强军固国之本!武备不强,国门洞开,敌军铁蹄踏碎山河,纵有万卷诗书,满腹经纶,又有何用?覆巢之下,焉有完卵!此乃‘武以载文’,护佑斯文,何来轻文之说?”
柯潜亦补充道:“再说启蒙教化,殿下亲创拼音之法,开蒙童便捷之门;商辂公亲授帝王经义于陛下,孜孜不倦。摄政王何曾轻慢文教?”
王倎被连番驳斥,面上有些挂不住,强笑一声:“榜眼、王兄好辩才。然则,宗室之事,又当何解?”
“汉武行推恩之令,亦未绝亲亲之道!宁化王虽行悖逆,然岂可株连晋、代二藩,百口削爵?更遑论强取两藩家财。还有那襄王移藩郧县之举,穷山恶水,形同流放。此等手段,岂是人君仁厚之道?未免失之酷烈!”
“荒谬!”王越勃然大怒,一掌拍在桌上,杯盏齐跳,“晋代二藩,勾结晋商,资敌通虏。克扣边军粮饷,鱼肉边关百姓。更甚者,竟敢引蒙古铁骑入寇,攻打弘赐堡!宁化王更悍然举兵造反,形同叛国!此等行径,人神共愤!若不严惩,何以正国法?何以安民心?太祖《皇明祖训》煌煌在册,明言宗室当恪守法度!王爷所为,正是以雷霆手段维护祖训尊严,涤荡污秽,此非苛待,乃拨乱反正!”
马文升冷静补充:“况且,晋、代两藩家产,王爷只是令其存入大明银行代管,并未侵占分毫。此乃保全之策,何来‘强取’之说?”
王倎、杨崇、任齐晃三人一时语塞,气势顿萎。
王倎勉强组织语言,试图挽回颓势:“诸君所言,虽有其理。然……然农本不可轻,商风不可长,此乃千年不易之理!武备虽重,亦需以文臣驭之,方为正道!宗室处置,手段过激,恐失仁厚,寒了宗亲之心。摄政王新政,步子迈得太大,易生祸端。当徐徐图之,恢复……恢复祖制方为上策……”
杨崇也讷讷附和:“王兄所言甚是……祖制乃立国之基,根基动摇,恐致人心惶惶……”
任齐晃试图道德绑架:“陈状元以状元之尊,行此惊天死谏!其忠其烈,难道还不足以警醒诸位吗?此等壮举,岂是寻常?!”
恰在此时,楼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,一名小吏模样的人气喘吁吁跑上二楼雅间,对着王倎等人躬身道:“诸位老爷,礼部刚传下钧旨:三日后,八月廿七晚,于琼林苑设琼林宴,请诸位新科进士务必赴宴!”
这消息如同甘霖,瞬间冲散了方才剑拔弩张的辩论气氛。
无论是王越一方,还是王倎三人,脸上都露出了难以抑制的喜色。
琼林宴乃新科进士无上荣光,这意味着陈贤文死谏带来的风波终于平息,朝廷运转重回正轨。
琼林宴后,谢恩祭孔,吏部考核,实授官职指日可待!
光宗耀祖,施展抱负,就在眼前!
王倎脸色稍霁,转向柯潜,语气复杂地提醒道:“柯榜眼,如今状元之位空缺,琼林宴上代表新科进士起表谢恩之责,怕是非你莫属了。还望榜眼早做准备。”
柯潜闻言,神色一肃,拱手道:“多谢王传胪提醒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