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月的北京城,空气里黏着股挥之不去的燥热,仿佛连青石板都在无声地蒸腾着暑气。
贡院门前,乌泱泱的人头挤作一团。
三千多名天南海北的举子,怀揣着鱼跃龙门的炽热念想,排成蜿蜒扭曲的长龙,忍受着兵丁近乎剥皮抽筋般的搜检。
长衫被粗暴地撩起,鞋底被掰开细看,连束发的布巾都要抖上三抖——唯恐夹带了半页小抄,鞋底藏了蝇头小楷。
汗味、墨臭、还有那强压下去的紧张喘息,在队伍里无声地弥漫、发酵。
“他娘的,比查抄贼窝还狠!”一个湖广口音的举子小声嘟囔,此刻他浑身上下只剩件贴肉中衣,在众目睽睽下羞得面皮发烫,引来周遭几声压抑的嗤笑。
“噤声!贡院重地,岂容喧哗!”领头的把总厉声呵斥,目光刀子似的刮过人群。
他身后,京营士兵盔甲映着刺眼的日头,长枪如林,寒光凛凛,将整座贡院围成了铁桶也似。
副总兵范广按刀挺立在辕门下,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遭,确保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进飞出。
与此同时,贡院深处,却是另一番沉闷压抑的景象。
明远楼的值房里,本该是主考的礼部尚书胡濙不见踪影。
老头儿身子骨实在经不起这“锁院”的煎熬——打从踏入贡院大门那刻起,直到考试结束、名次落定,所有考官、誊录、监临、提调,乃至医官杂役,几百号人连同几千举子,吃喝拉撒睡全得钉死在这高墙之内。
其目的自然是防作弊,但本质上就是一场不见天日的集体囚禁。
因此,在征得朱祁钰点头后,这“牢头”的苦差,便落在了于谦肩上。
于谦端坐案前,面前堆满了考务章程。
窗外,密密麻麻的号舍如同蜂巢,无声地酝酿着无数士子的命运。
他眉头微锁,倒非因这苦差,这封闭隔绝的环境,以及肩头那份为国选才的责任感,沉甸甸地压得更加清晰。
顺天府尹王福愁眉苦脸地指挥杂役搬运炭火、清水、草纸,额头汗珠滚滚。
几千人的嚼裹,哪一样出了纰漏,都是掉脑袋的勾当。
誊录官们则围坐一处,反复演练着如何将举子墨卷誊成朱卷,务求一丝不差,绝了阅卷官窥探考生身份的念想。
考试虽才开场,这贡院深处,人心早已焦灼如沸。这座孤悬于京城喧嚣之外的科举牢笼,里外皆是煎熬。
郕王府,后花园凉亭。朱祁钰捏着一叠宣纸,信步踱入亭中。
亭内,翰林侍讲商辂正襟危坐,面前摊开着一部厚重的《太祖实录》。
九岁的景泰皇帝朱见深端坐其下首,小脸绷得紧紧的,正努力啃着那些枯燥繁复的朝廷典章。
朱见深清脆的童音念着书文,小眉头蹙着,显然在琢磨这刻薄话里的深意。
见到郕王踱步进来,商辂立刻起身行礼。
朱祁钰随意地摆摆手,将那叠纸“啪”地一声拍在冰凉的石桌上:“免了免了。商先生教得好,陛下聪慧,这般拗口的句子都记得真切。”
朱见深听见夸奖,小脸上掠过一丝腼腆的笑意。商辂则谨慎地扫了一眼石桌上的宣纸,心中已如明镜。
朱祁钰拿起那叠纸,径直递给商辂:“喏,新鲜出炉的会试题。胡尚书当真是守口如瓶,连本王也只能等开考了才弄到手。”
他顿了顿,语气里带着几分考较与好奇,“商三元,久闻你才思如涌泉,笔落惊风雨。本王实在好奇,若让你此刻再下场,做做这些题,会是何等光景?如何,给本王开开眼?”
商辂接过试题,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。
身为连中三元的科举神话,那刻在骨子里的应试本能几乎瞬间被唤醒,血液似乎都热了几分。
但理智随即压倒了冲动,他立刻躬身,言辞恳切:“王爷厚爱,微臣惶恐。此举……恐有窥探科场、干扰抡才大典之嫌,万一传扬出去……”
“哎哟,商先生多虑了!”朱祁钰朗声一笑,大大咧咧地坐到石凳上,自顾自倒了杯凉茶,“就你我,加上陛下,此地还有第四人吗?你做了,本王看完,这纸立刻丢进炉子里,烧它个灰飞烟灭,半点痕迹不留!本王就是想瞧瞧,你这考神的脑袋瓜子是怎么转的,权当解个闷儿,没旁的意思。”
得了这番保证,商辂心下稍安,问道:“那微臣是作南卷,还是北卷?”
朱祁钰啜了口茶:“不必真把三场题都做一遍。你只消从这经义题里挑一篇,随意写上一篇,让本王见识见识你那倚马可待的真功夫就成。嗯……就当是,给陛下现场演示一番,这科场文章究竟该如何落笔?”
商辂暗松一口气,拱手应道:“既蒙王爷不弃,微臣……遵命便是。”
想到贡院号舍里此刻正在煎熬的举子们,商辂心底不由得掠过一丝同情与庆幸。
那滋味,真不是人受的。
但这苦,却又承载着无数学子毕生的野望,是通往青云的唯一阶梯。
他目光快速扫过经义题目,最终落定一处,指着道:“王爷,微臣便作这一篇,您看可使得?”
朱祁钰凑近一看,纸上赫然写着:“以杖叩其胫阙党童子”。
“这是……《论语》里的?”朱祁钰努力在可怜的古文记忆里翻找,似曾相识,但具体出处,一片茫然。
小皇帝朱见深眼睛一亮,立刻流利地背诵起来:“我知道!前一句是:原壤夷俟。子曰:幼而不孙弟,长而无述焉,老而不死,是为贼!以杖叩其胫。后一句是:阙党童子将命。或问之曰:益者与?子曰:吾见其居于位也,见其与先生并行也。非求益者也,欲速成者也。”
“陛下聪慧绝伦!博闻强记,微臣佩服!”商辂由衷赞叹,朱见深这份过目不忘的天资,确实令人心惊。
商辂转而看向朱祁钰,也勉强找补一句:“王爷所言不差,确系出自《论语》,乃是宪问篇中的两段。不过此题为截搭题,乃是最刁钻考校功力的一类。在本次经义题中,当属最难的一题了。”
朱祁钰听着解释,再看着那九个字“以杖叩其胫阙党童子”,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。
这他娘的什么鬼题目,拿棍子敲人腿肚子跟村里熊孩子有半毛钱关系?
老孔要是知道后人这么玩文字拼接,定要从地下爬起来以杖叩其胫。
心中吐槽,面上却只能干咳一声,强行挽尊:“呃……原是如此,本王也记得是宪问篇,就是一时没想起具体上下文。商三元好眼力!行,就它了!”
说罢,顺手拉起还带着点小得意的朱见深,“走,陛下,我们去另一边,让商先生安心答题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