韩忠在南京城转了十余日,守备太监袁诚突然登门拜访。
“哎呀呀,韩指挥使大驾光临,前些日子真是慢待了,都怪那些没眼力见的蠢材!”袁诚脸上堆满了褶子,亲热地一把攥住韩忠的手,仿佛多年老友重逢。“听说指挥使大人对咱们这宝船厂有些兴趣?择日不如撞日,今日杂家亲自作陪,带您去开开眼如何?”
韩忠眼皮微抬,心里冷笑。前几日还推三阻四,又是匪患又是水灾,恨不得把自己这尊瘟神礼送出南京城。
如今态度陡转,热情得像换了个人,看来宝船厂那边已经准备好,就等着自己去参观。
他脸上却绽开一个比袁诚更憨厚的笑容,不动声色地把手抽了出来:“袁公公言重了!韩某不过是个粗人,奉王爷钧令来给太祖爷报个喜,顺带长长见识。看不看的原也无所谓。既然公公盛情相邀,那就叨扰了。”
马车驶出南京城,沿着秦淮河一路向南。
越走越是荒僻,沿途屋舍低矮,人烟渐稀,空气中那股子属于大城的喧嚣燥热,慢慢被潮湿的水汽和木头腐朽的气味取代。
宝船厂依江而建,外围是高高的土墙,斑驳得厉害。
厂门早已打开,一个穿着八品青色鹭鸶补子官袍的中年人,正带着几个吏员,顶着日头垂手肃立。汗水浸透了他后背的官服,洇出深色的印子。
见袁诚的马车停下,那人立刻小跑上前,扑通一声跪在车辕边的尘土里,额头触地:“下官工部提举司提举陆俊泽,恭迎守备公公!恭迎上差!”
袁诚被人搀扶着下了车,随意挥了挥拂尘:“起来吧陆提举。这位是京里来的韩指挥使,郕王殿下眼前的红人。今日韩指挥使想看看咱们这宝船厂,你可得好生伺候着。”
“是是是!下官遵命!”陆俊泽忙不迭地爬起来,一边躬身引路,一边用袖子抹着脸上的汗珠。
韩忠跟在后面,目光扫过这偌大的船厂。地面坑洼,荒草丛生,木料随意堆叠,不少已经腐朽。
巨大的船坞空着大半,积着浑浊的雨水,散发出阵阵霉味。远处的工棚坍塌了小半,只剩几根歪斜的柱子撑着,说不出的破败。
“韩指挥使请看,”陆俊泽指着远处一排巨大的黑影,激动的声音中却带着一丝悲凉,“那边…就是当年三宝公公下西洋时,用过的宝船。”
韩忠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。
几艘庞然巨物静静地卧在靠近江水的船坞里,船体是深沉的黑褐色,巨大的桅杆光秃秃地刺向天空,不少地方覆盖着厚厚的青苔和水渍。
“下官的父亲,当年便是随行的一名文书,小时候常听父亲讲起三宝公公的事迹。”陆俊泽的声音有些飘忽,眼神越过破败的船厂,仿佛穿透了时光,“那场面,啧啧,真是……帆樯遮天蔽日,舳舻首尾相连!码头上人山人海,各色的香料、宝石、奇珍异兽堆积如山!三宝公公他老人家,就站在那最大的宝船船头上,袍袖当风,真真如同天神下凡!”
他的语调骤然低沉下去,带着化不开的苦涩:“可自宣庙爷之后,朝廷……唉!这船停在坞里,日晒雨淋,无人问津。木头再好,也经不住这么耗啊!全朽烂得不成样子……”
袁诚在一旁适时地叹了口气,插话道:“谁说不是呢!杂家看着都心疼!前些年,工部发下文书,说好些宝船朽烂太甚,留着也是无用,还占地方。便让拆了不少,那些木料,都改成内河漕运的小船了。”
他抬手,指向那几艘巨大宝船:“喏,韩指挥使请看,如今厂里,还能看出些当年气象的,就剩这十艘最大的宝船了!”
韩忠点点头,目光扫向周边,宝船所剩无几,小船倒是不少。
说是小船,那也只是和旁边巨大的宝船相比而言。
这些船长度也有七八丈,船体较新,但式样驳杂,有平底漕船,有尖底海船,甚至还有几艘明显带着江浙一带商贾惯用的样式。
船底水线处沾着新鲜的泥痕和水藻,缆绳磨损的痕迹清晰可见,几艘船的甲板上甚至还残留着零星的货物碎屑。
很明显,这里许多船都是临时拉来充数的。
怕是平日里早被某些人调出船厂,在外头干私活,运私货。
当真是物尽其用!
陆俊泽小步快走几步,引着众人靠近一艘最大的宝船。
走得越近,越发能感受到这巨物的压迫感。
船身如同一座移动的城楼,高耸巍峨,人站在船底,需得极力仰头,才能勉强看清那巨大的船首像。
“指挥使请看,”陆俊泽抚摸着船身一块尚算完好的板材,眼神炽热,“这是金丝楠!真正的百年金丝楠!龙骨是整根的南洋铁力木!您看这铆接,这卯榫……当年耗费多少巨资,多少工匠心血啊!可惜……可……”
他猛地停住话头,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,慌忙退后一步,小心翼翼地觑着韩忠的脸色,轻声问道:“韩指挥使……下官斗胆问一句,您这次来咱们宝船厂视察……可是……可是朝廷有意再度开海,重启下西洋了?”
话音落下,周围立时安静了下来,连虫蛙蚊鸟都识趣地闭上了嘴。
袁诚脸上的笑容瞬间凝滞,那双精明的三角眼微微眯起,浑浊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在韩忠脸上,仿佛要从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中读出千言万语。
江风吹过,带着水腥味的空气拂过每个人的脸。
韩忠心头雪亮。
这才是袁诚今日带自己来宝船厂的目的吧,想要从自己这里探知王爷是否有意开海。
“开海?下西洋?”韩忠哈哈一笑,声音洪亮,“袁公公,陆提举,你们想哪去了!”
他摊开手,一脸耿直:“你们也知道,本官是奉了王爷钧令,来南京给太祖爷报喜。咱们小世子满月,天大的喜事。报完喜,左右无事,便想着来开开眼!本官是地道的北人,打小在边镇吃沙子长大的,这辈子哪见过这么大的船!”
他转过头,对着袁诚和陆俊泽咧嘴一笑,露出两排白牙,显得格外憨厚:“这不,还得感谢袁公公通融,让陆提举带咱开了回大眼!回了北京城,跟同僚喝酒时,也有谈资了不是?”
他一边说,一边随意地踱着步,心中却在暗暗计算着船舰的数量。
王爷要的答案,已经有了。这地方,已经没有继续呆下去的必要。
韩忠猛地一抱拳:“哎呀,袁公公,陆提举,这大船也看了,眼也开了!南京也待了不少日子,是该回京咯。”
不等袁诚挽留,韩忠已利落地转身,大步流星地朝船厂大门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