暑气蒸腾,蝉鸣聒噪,郕郕王府书房的冰盆里,冰块消融的水滴声在静谧中格外清晰。没过多久,几位阁臣便顶着烈日,陆续到了书房外。
王府内侍奉上冰镇的酸梅汤,退至角落垂手侍立。
朱祁钰并未过多寒暄,目光落在胡濙身上,这位五朝元老须发皆白,但精神矍铄。
“胡老,八月会试的事儿,准备得如何了?你是礼部掌舵,德高望重,本王将此事全权托付于你,实是放心。”
胡濙放下茶碗,恭敬欠身:“回禀殿下,一切皆按洪武、永乐旧制筹备。贡院内外已洒扫清理完毕,考务官员、号军、誊录、对读诸色人等均已选派妥当。规制场地,一应俱全,只待吉日开科。”
“嗯,好。”朱祁钰点点头。
会试为期九天,考三场:首场考经义,需作三篇四书文、四篇五经文;次场考公文写作与律法条文;三场则是策问,论经史时务。
然而众所周知,能否高中,基本只看首场这七篇经义文章。余下两场,只要不犯忌讳、不出大纰漏,对最终名次影响微乎其微。
朱祁钰放下茶碗,目光扫过诸臣:“现在有个情况,大家都清楚。朝廷现在是真缺人,缺得厉害!这八月会试,得给本王多取点士子出来!”
胡濙闻言,沉吟片刻,脸上显出几分为难:“殿下之意,老臣明白。只是……这抡才大典,关乎国体,取士自有其法度与准绳。若为填补缺额而……而大幅放宽取录之格,恐有损科场清誉,所取之人亦恐才具不足,不堪大用啊。”
朱祁钰摆摆手,脸上带着成竹在胸的笑意:“放宽标准取些庸才,岂不是给朝廷添乱?本王今日召诸位前来,是有一个新想法,诸位且听听看。”
书房内顿时安静下来,连角落侍立的太监都屏住了呼吸。
诸位阁臣目光皆聚焦在朱祁钰身上,不知这位每每有惊人之举的摄政王,此番又要弄出什么章程。
“咱们啊,别那么死板。”朱祁钰身体微微前倾,目光炯炯,“本王琢磨着,给这三场考试,搞个计分制。”
“计分制?”陈循皱起眉头,忍不住开口:“殿下此言何解?文章之道,玄妙精深,如何以分数量化?”
他身为首辅,又是文官集团的领袖之一,对任何可能动摇科举神圣性和文官选拔权威的改动都极为敏感。
“怎么就不能了?”朱祁钰连忙反驳道。
“便是说经义文章,考官批阅时,心中没有个高低评判?破题是否切中肯綮?承题是否顺畅?起讲、入手、起股、中股、后股、束股,行文是否章法严谨?等等要素,难道不都能分出个上下?本王以为,大可定下细则,每篇文章按这些标准,评出个分数,经义一篇满分一百,七篇总分七百!”
他停下来,观察着众人的反应,胡濙若有所思,于谦和王直交换了一个眼神,陈循依旧眉头紧锁。
接着又继续道:“后两场考试,共十篇。虽说不像经义这般重要,但亦非全无用处。公文写作,考察的是实务能力;律法条文,关乎法理根基;策问是检验其经邦济世之才;每篇文章也可给五十分,共五百分。”
“总分一千二,把所有分数加起来,排个名次。”朱祁钰一拍扶手,“今年想录取多少人,看实际缺额定!比如要取三百人,那就数到第三百名,高于他者取,低于他者落。简单、明了、公平!”
书房里一片死寂,只有冰盆里冰块融化滴落的水声,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。
胡濙捻着胡须的手停住了,浑浊的老眼盯着地面,陷入了长久的沉思。
于谦和王直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新奇和审视。此法看似离经叛道,细想却似乎暗含某种更客观的选拔逻辑。
陈循虽不明朱祁钰到底意欲何为,但不愿科举被改变,便开口道:“殿下,此法虽看似公平。然以分数量化圣贤之道,恐令科场沦为工匠计件之所,有失我朝抡才大典之庄重体统啊!”
朱祁钰解释道:“首辅此言差矣。岂不闻每每放榜之后,落第士子或怨考官不公,或叹同文异命?为何?盖因优劣之判,全在考官一念之间!此等模糊标准,如何服众?本王所倡计分,正是要将这模糊化为清晰!定下细则,考官按章办事,虽不能尽善尽美,但比之全凭心证,更能体现科举之庄重体统。”
徐有贞补充:“殿下高瞻远瞩!此法一出,非但能平息争议,更能惠及天下学子!以往落第举子,只知落榜,却不知败于何处,浑浑噩噩,十年苦功化为泡影。计分制后,学子方知自己差在何处,方可对症下药。”
于谦眼中精光一闪,微微颔首,王直也捋须表示赞同。
朱祁钰对徐有贞的助攻颇为满意:“徐阁老所言甚是!以往科举,多少学子只因一篇经义文章不佳,便名落孙山,何其残酷!此计分制推行之后,若偶有失常,尚有其他六篇经义文章可以补救!后两场考试若有亮点,亦能为其增光添彩!此非但无损抡才之精要,反而是网罗遗才之举!朝廷正值用人之际,岂能让这等有实才之士,因一时之失而被埋没?”
徐有贞见朱祁钰肯定,更是精神一振:“殿下圣明烛照,远见卓识!此计分之制,上合天心仁德,下应时势之需。既能解当下朝廷用才之渴,又可奠定未来人才选拔之公正基石!一举多得,实乃千秋良法!臣,五体投地!”
胡濙长长吐出一口气,浑浊的老眼里最后一丝疑虑终于消散:“殿下思虑周全,体恤士子,老臣深以为然。此计分之法,既能广纳贤才,又不至降低取录门槛,实为两全之策。礼部,当遵殿下钧旨,即刻拟定细则,推行此制于八月会试!”
陈循看着胡濙这般表态,又见徐有贞满脸热切,于谦、王直亦有赞同之意,自己虽觉不妥,但一时间又找不到不妥之处究竟在何处。
勉强拱了拱手,算是默认。
“好!”朱祁钰满意地笑了,重新靠回榻上,“就这么定了!胡老,具体章程你带着礼部的人去弄,弄好了给本王看一眼就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