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太原城,本该是市井烟火渐起的时分,却透着一股子压抑。
街角的豆浆摊前,几个缩着脖子的闲汉凑在一起,声音压得极低,却盖不住话里的惊惶。
“听说了么?”一个豁牙汉子嘬了口滚烫的豆浆,神神秘秘道:“郕王的大军,离太原不到五十里了,听说这次来了二十万!”
旁边一个矮胖子嗤笑一声,灌了口豆汁,嘴边的沫子都没擦:“二十万?你那是老黄历了。我表弟的叔叔的婶婶的儿子的媳妇的哥哥的小妾的表舅,就在京营当差。他昨儿托梦…呸,托人传信来说,郕王殿下这次发狠了,调集了一百万天兵!一百万呐,一人一口唾沫星子,都能把咱们这太原城墙给冲垮喽!”
“嘶——”临桌几人倒吸一口凉气,一个瘦高个脸都白了:“一…一百万?那还打啥?咱这城里的兵,捆一块也凑不够十万啊!”
不远处,一座临时搭起的茶棚里,说书先生唾沫横飞,醒木拍得震天响:
“……且说那日北京城下,也先领着百万瓦剌铁骑,黑压压一片,那叫一个遮天蔽日!眼看城破在即,说时迟那时快!只见郕王殿下,身披金甲,足踏祥云,一声断喝如同九天惊雷!好家伙,您猜怎么着?殿下他,身高足有三丈!腰围那也是三丈!那拳头,比城门口那煮饺子的大铁锅还大!只一拳下去——”
说书先生猛地挥拳,带起一阵风声:
“轰隆!地动山摇!百万鞑子鬼哭狼嚎,哭爹喊娘地滚回草原去了!那场面,啧啧,真真是天神下凡呐!”
台下听众也不管真假,只觉得先生说的精彩,纷纷叫好起来。
一条幽暗的小巷深处,两个穿着破旧号衣的太原守军士卒缩在墙根下。
“喂,听说了没?”一个瘦高个声音发颤,“巡抚朱大人……压根不想跟着宁化王爷干这掉脑袋的买卖!”
“啥?”另一个矮壮些的惊得差点跳起来。
“千真万确!”瘦高个左右张望,凑得更近,“听说他早就跟郕王殿下搭上线了!就等着大军一到,在城里……”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,又迅速指向王府方向,“……把那位绑了,开城献降!这可是泼天的功劳!”
夸张的言论不断在太原城中传播,发酵。
晋王府,承运殿。
此地已被宁化王朱济焕鹊巢鸠占。
殿内灯火通明,丝竹管弦靡靡入耳。
身着轻纱的舞姬腰肢款摆,水袖翻飞,媚眼如丝。
宁化王朱济焕高踞主位,换上了一身亲王衣袍,虽已年过花甲,须发半白,此刻却意气风发。
殿下陪坐的,多是依附于他的本地豪商、士绅以及被迫依附的官员,人人脸上挂着笑意,举杯应和,却不知那笑中有几分真意。
“王爷英明神武,天命所归!此番靖难,必效法燕藩伟业,再造乾坤!”一个豪商谄词潮涌。
“哈哈哈!好!说得好!”朱济焕畅快大笑,一饮而尽。
他环视着这曾经属于晋王朱美壤的华美宫殿,心中豪情万丈。
朱棣?哼,当年他不过八百府兵就敢起事,如今我朱济焕手握几千精锐家丁,更有三万卫所兵听命,还占着太原坚城,何愁大事不成?
就算败了……败了又如何?
本王是太祖血脉,堂堂郡王!
那朱祁钰小儿,还敢杀宗室不成?无非是去凤阳高墙里养几年老罢了!
这买卖,值!
就在这觥筹交错、一片祥和之际,殿门被猛地推开,带进一股冷风。
宁化王世子朱美壤脚步匆匆地闯了进来,四十岁的脸上写满了焦虑,与殿中的气氛格格不入。
“父王!”朱美壤顾不得礼仪,声音急切,“城中流言四起,人心惶惶!皆言郕王……朱祁钰率百万大军亲征,不日即到!更有谣言说巡抚朱鉴暗通朝廷,欲图不轨!此等妖言惑众,不可不防啊父王!”
丝竹声戛然而止,舞姬们不知所措地停下动作,殿内气氛瞬间凝滞。
宾客们面面相觑,眼神闪烁。
朱济焕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,放下酒杯,眉宇间浮起一丝阴鸷的愠怒。
他正要呵斥这扫兴的儿子,一个身影却从侧席缓步走出。
此人一身玄色僧袍,面容清癯,眼神却锐利如鹰,正是宁化王倚重的谋士——广智禅师。
此人来历神秘,据说是襄王朱瞻墡举荐而来,自诩有黑衣宰相姚广孝之才,是煽动宁化王起兵的关键人物。
“阿弥陀佛。”广智禅师双手合十,他的声音与常人不同,彷佛伴有佛音,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,“世子殿下稍安勿躁。些许流言,不过是朱祁钰黔驴技穷,行此下作攻心之计罢了。”
他转向朱济焕,脸上带着智珠在握的微笑:“王爷明鉴。想当年,燕藩起兵靖难,以区区八百壮士,尚能席卷天下,终成大业!何也?天命所归,人心所向!如今王爷坐拥太原坚城,精兵数万,岂是那僭越摄政的郕王可比?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那些惊疑不定的宾客,带着煽动性的蛊惑:
“流言越是凶猛,越说明朱祁钰心虚胆怯!前番大战,虽没能歼灭毛福寿,其损失也必定不小,元气大伤!否则,何须用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伎俩,妄图动摇我太原军民之心?此乃色厉内荏之象!王爷,这正是天赐良机,待其劳师远征,疲惫之师临我坚城之下,王爷以逸待劳,一战可擒此獠!届时,拨乱反正,功业岂止于燕藩?”
这番话如同强心剂,瞬间让朱济焕精神大振,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,取而代之的是更炽热的野心和自负。
“禅师所言极是!深得本王之心!”朱济焕一拍桌案,震得杯盘轻响,“朱祁钰小儿,虚张声势,徒惹人笑耳!本王岂会惧他?”
他虽被广智说得飘飘然,但流言确实闹得人心浮动,影响军心。
“不过……”朱济焕眼中寒光一闪,“这些嚼舌根的刁民,也不能轻饶!乱我军心者,杀无赦!”他目光转向殿下右侧侍立的一员巨汉。
此人名唤何彪,身高九尺,膀大腰圆,站在那里如同一尊铁塔。
他本是太原城西市有名的屠夫,膂力惊人,凶悍异常,被朱济焕偶然发现,破格提拔为心腹大将,因此对宁化王感恩戴德,忠心耿耿。
“何彪!”
“末将在!”何彪声如洪钟,抱拳躬身。
“着你带一队亲兵,立刻出府!给本王抓!凡敢在街头巷尾散布谣言、蛊惑人心者,无论何人,一律锁拿下狱!本王倒要看看,谁还敢在本王的地盘上兴风作浪!”
朱济焕冷声道:“另外,把朱鉴也带过来,本王的宴会,他居然敢找借口不来!”
“末将领命!”何彪瓮声应道,眼中凶光毕露,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殿门,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战鼓擂动。
“好了,些许小事,不足挂齿!”朱济焕挥挥手,仿佛驱散了恼人的苍蝇,脸上重新堆起笑容,“接着奏乐!接着舞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