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亨的凶名赫赫,眼前这铺天盖地、杀气腾腾的铁甲精锐,更是彻底碾碎了贾鉴心底最后一丝反抗的勇气。他脸色煞白,双腿如同筛糠般抖个不停。
就在这时,堡外石亨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响起,清晰地穿透了堡墙:“贾鉴听着!本侯奉王爷之命,只拿你一人问话,余者不论。开门投降,本侯保你性命,若敢负隅顽抗……”
他顿了顿,声音陡然转寒,带着凛冽的杀意,“否则破堡之时,鸡犬不留,你自己掂量!”
这“只拿一人,余者不论”的承诺,像一根救命稻草,瞬间击溃了贾鉴的心理防线。
他本就摇摆不定,此刻更觉得这是唯一生路。“只抓我……不是杀我?”口中喃喃自语,眼中燃起一丝希望。
“将军!不可,这是石亨的诡计,出去必死无疑!”田副将急得抓住贾鉴的胳膊。
贾鉴猛地甩开他,脸上挣扎之色更浓。堡外石亨的催促声一声紧过一声,如同催命符咒。终于,求生的欲望压倒了所有顾虑。
“开门!快开门!本将……本将出去!”贾鉴嘶声喊道,声音带着颤抖。
沉重的堡门开启,贾鉴卸了甲胄,只着常服,脸色灰败地走了出来,对着马上的石亨深深一揖:“罪将贾鉴,叩见侯爷!愿……愿随侯爷回京,听候王爷发落!”
石亨端坐马上,面无表情地看着他。
就在贾鉴以为逃过一劫,暗自庆幸之时,田副将眼中凶光一闪,猛地抽出藏在袖中的短刃,合身扑向石亨,口中厉喝:“狗贼,受死!”
事发突然,众人皆惊!
然而石亨是何等人物?身经百战,反应快如闪电!
他甚至没有回头,听风辨位,反手抽出腰间佩刀,寒光一闪!只听“噗嗤”一声闷响,刀锋精准无比地切入田副将脖颈!
热血如喷泉般激射而出,溅了贾鉴满头满脸!田副将连惨叫都未及发出,便瞪着不甘的眼睛,重重栽倒在地,抽搐两下便不动了。
贾鉴被滚烫的血浇了一身,吓得魂飞魄散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对着石亨连连磕头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:“侯爷饶命!侯爷饶命啊!这……这是田家安插的人,末将……末将绝无二心,绝不敢与侯爷作对啊!”
石亨甩了甩刀上的血珠,还刀入鞘,冷冷地瞥了贾鉴一眼,哼道:“哼,谅你也没这个狗胆!起来,随本侯进堡!”那轻蔑的语气,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苍蝇。
一旁的李秉看得心惊肉跳,背上冷汗涔涔。
他本以为以石亨在镇羌堡展现出的狠辣无情,此刻必定会借题发挥,血洗弘赐堡以儆效尤。
却万万没想到,石亨竟真的只杀了那个刺客,便放过了堡内其他惊惶的守军,这与他片刻前的杀神形象简直判若两人。
石亨率军进入弘赐堡后,他便立刻命令李秉:“李秉,你即刻在贾参将的配合下,全面接手弘赐堡及周边隘口、烽燧的所有防务!清点兵员、粮秣、军械,核查关防文书!不得有丝毫延误!”
“末将领命!”李秉不敢怠慢。
看着堡内守军惊惶未定的面孔和地上那滩刺目的血迹,李秉犹豫了一下,还是低声请示石亨:“侯爷,镇羌堡那边……那些兄弟的尸首,是否……派人去收敛一下?曝尸荒野,恐寒了将士们的心,也易引鞑子窥探虚实。”
石亨正用一块布擦拭着佩刀上的鲜血,闻言动作一顿,抬眼看向李秉:“不急。当务之急,是尽快接手本地防务。王爷可交代了,绝不能乱了防线,让蒙古鞑子有了可乘之机。”
李秉心中一凛,不敢再多言,连忙应喏,拉着面如死灰的贾鉴去交接了。
却说镇羌堡这边。
那冲天的烈焰,已经燃烧了近一个时辰,火势虽稍减,却依旧将半边夜空映得通红,浓烟滚滚,如同巨大的火把,将周遭的山峦、荒野照得一片妖异的光亮。
火光也清晰地映照出,在远离堡墙的一处山坳阴影里,有一支沉默的车队。
一人压低声音,焦灼地问:“怎么样?里面……可还有活口?”
前去探查的仆从连滚带爬地回来,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和惊恐:“老……老爷!都……都死了!全堡上下……好惨啊……尸体……到处都是……全……全被杀了!一个活口都没留啊!”
那被称为“老爷”的,正是礼部侍郎杨善!
他脸色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显得阴晴不定,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,但立刻被更深的决绝取代。
他猛地一挥手,粗暴地打断了仆从带着哭腔的描述:“够了,噤声!快,趁着这大火和混乱,所有人立刻动身,出关,快!”
运送着沉重金银箱笼的车马,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上碾出深深的车辙印。
车轮声、马蹄声、粗重的喘息声混杂在一起,在火光与浓烟的掩护下,仓惶地向着边墙豁口处潜行。
待到东方天际泛起一丝灰白,杨善一行已远离边墙十几里。
“老……老爷,不行了……人马……都……都没力气了……”一个仆从瘫软在地,大口喘着粗气,声音嘶哑。
杨善勒住马,回首望去,那曾经象征着天朝威严的巍峨长城,已彻底隐没在黎明前的黑暗中,再也看不见了。
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,却也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,沙哑着嗓子道:“好……就地休整!不得生火!”
众人如蒙大赦,纷纷滚鞍下马,或坐或躺,从行囊里掏出冰冷的干粮。
那粗粝的杂粮饼硌得后槽牙生疼,许多人啃着啃着,便因极度的疲惫而歪倒在地,沉沉睡去,连饼渣还沾在嘴角。
杨善身边只剩下几个最忠心的老仆。
一个老仆递过水囊和硬饼,看着自家老爷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憔悴不堪的面容,心疼地劝道:“老爷,您也眯一会儿吧……这些天,天天昼伏夜出,担惊受怕,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……”
何止是遭罪?简直是遭罪!
杨善啃着那能咬烂牙的硬饼,心中苦涩翻涌。
他一个堂堂京官老爷,礼部侍郎,本该在京城府邸里锦衣玉食,呼奴使婢,享受着旁人的敬畏。
为何要跑到这苦寒之地,啃这猪狗食,受这份非人的罪?
恍惚间,他仿佛回到了京城。
这是一个阳光明媚、祥云缭绕的日子。在大明帝国最神圣庄严的所在——奉天殿!
金碧辉煌的御座之上,端坐着身着明黄龙袍、面容威严的……正是被他从瓦剌手中迎回的大明正统皇帝朱祁镇!
丹陛之下,百官肃立,无数道艳羡、敬畏的目光聚焦在他杨善一人身上!
皇帝用那至高无上、充满感激的声音,清晰洪亮地宣布:
“朕得以重返宗庙,全赖杨卿忠勇无双,不避斧钺,千里跋涉,深入虏庭!此功勋彪炳史册,朕心甚慰!”
只听皇帝继续道:“朕决意:擢升杨善为华盖殿大学士,晋内阁首辅,总揽机要!加封太师、太子太师,知经筵事,赐‘绳愆纠缪’银章,许密奏直达!另赐内城东华门外宅邸一座,黄金千两,绸缎万匹……”
“臣……臣……”杨善浑身颤抖,巨大的狂喜淹没了他,他匍匐在地,用尽全身力气想要高呼“谢主隆恩!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那“万岁”的呼声仿佛已冲到了喉咙口……
“老爷!老爷!该出发了!”
一阵剧烈的摇晃将杨善从云端狠狠拽回冰冷的现实。
“嗯?!”他猛地睁开眼,映入眼帘的依旧是荒凉的草原、疲惫的仆从、冰冷的干粮。
刚才那极致的荣光与温暖,竟只是南柯一梦,徒留满心空落与刺骨的寒冷。
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嘴角,并没有想象中的湿润。但心头的悸动和那份对权位的灼热渴望,却无比真实!
“收拾!立刻动身!”杨善猛地站起,将所有的失落和疲惫强行压下,眼中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疯狂。
只要此行成功,只要将太上皇迎回。方才那梦中无上的尊荣,便将不再是虚幻泡影,他将真正站在大明之巅!
他迅速辨明方向,马鞭指向北方灰蒙蒙的地平线,声音因激动和寒冷而微微发颤:
“沿饮马河(今艾不盖河)北进!先去哈喇慎部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