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坪之上，晨雾未散。
慕容玥紧跟在郭名身后，脚步略显急促。这位师门中公认的剑痴一身青袍挺括，腰间佩剑随着步伐规律地晃动，每一步都踩得精准，仿佛在丈量着这片他走了无数遍的土地。
“郭师兄，林师叔祖他…”慕容玥刚开口，郭名便抬手打断。
“慕容师妹，我知你求剑心切，但剑道如筑台，须得循序渐进。”郭名目不斜视，声音平静无波，“你入门尚浅，纵有天赋，也不可好高骛远。”
慕容玥抿了抿唇，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。她不能明说，今日前来并非为了请教剑法，而是为了带郭名见那位隐姓埋名在外门已久的长辈——林青师叔祖。
三个月前，她偶然发现那位在外门负责清扫剑坪、貌不惊人的老者，竟是三十年前名震江湖的“青冥剑”林青。几经周折，她才求得师叔祖答应指点郭名——这位痴心于剑却渐入歧途的后辈。为免惊动太多人，三人约定以“左手抚过眉骨，右手握拳贴胸”为暗号相认。
“郭师兄，若一会儿见到那位前辈，切记暗号…”慕容玥不放心地再次提醒。
郭名却忽然停下脚步，目光锐利地望向剑坪一角：“那人是谁？怎在此处随意挥剑？”
慕容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，心头一跳——那不正是林青师叔祖吗？今日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灰衣，手持一把寻常铁剑，正慢吞吞地做着晨起的清扫。见到他们到来，林青抬眼看了看，左手极其自然地抚过眉骨，右手成拳轻轻贴在了胸前。
暗号！慕容玥心中一喜，正要回应，却见郭名已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。
“你是外门弟子？”郭名声音冷峻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，“此处乃内门弟子修习之地，岂容你随意进出？”
林青手中的动作顿了顿，眼中闪过一丝讶异，随即化作淡淡的笑意。他缓缓放下剑，那暗号手势也随之消散。
慕容玥急步上前，连使眼色：“郭师兄，这位是…”
“慕容师妹心善，但门规不可废。”郭名全然未觉，依旧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林青，“看你持剑姿势，根基尚可，但剑道一途，岂是扫扫地、挥挥剑就能领悟的？速速离去，莫要扰了慕容师妹修行。”
林青微微一笑，并不言语，只是默默收剑而立。
慕容玥心急如焚，郭名这个剑痴，满脑子都是剑道规矩，竟完全忘了暗号之事！她几次想开口点明，却见林青微微摇头，只得将话咽了回去。
“郭师兄，你听我说…”她试图拉郭名到一旁解释。
郭名却误解了她的意思，语气稍缓：“师妹不必为他求情。外门弟子若想精进，自有途径，不该行此投机取巧之事。”他转头看向林青，目光锐利如剑，“你且记住，剑道如山，需一步一印攀登，莫要走旁门左道。”
林青终于开口，声音沙哑低沉：“不知这位师兄以为，何为剑道正途？”
郭名眉峰一挑，似是对“师兄”这个称呼有些意外，但还是肃然道：“剑道正途，当以本门‘青霄剑法’为基，日夜苦修，体悟剑意。待剑招纯熟，再求变化。岂是你这般随意挥洒所能企及？”
“青霄剑法…”林青若有所思，“确是本门正宗。不过，我观师兄步履之间，剑气凝而不发，想必已修至第七重‘青峰聚云’之境？”
郭名微微一怔，没想到一个外门弟子竟能一眼看破他的修为，但很快又恢复倨傲：“你倒有些眼力。既然如此，更应明白内外门之别，犹如云泥。”
慕容玥在一旁急得手心冒汗，她清楚地看到林青师叔祖眼中掠过的一丝不悦，却又被他强压下去。这位师叔祖脾气古怪是出了名的，能答应指点已是天大的面子，如今被郭名如此轻视，恐怕…
“郭师兄，我们不如先去…”她再次尝试打断。
“师妹稍待。”郭名却突然对林青产生了兴趣，“你既能看出我的修为，想必对青霄剑法也有研究。你且说说，第七重境界的精要何在？”
这分明是考较的语气了。慕容玥几乎要闭上眼睛，不敢想象接下来的场面。
林青却只是淡淡一笑：“不敢妄议内门精要。只是听说，青霄剑法第七重讲究‘聚云成雨，润物无声’，剑气当如春雨绵绵，而非寒冰刺骨。”
郭名脸色微变：“你这是在指点我？”
“不敢。”林青躬身行礼，姿态谦卑，却无端让人感到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，“只是偶然听来的闲话，在师兄面前班门弄斧了。”
慕容玥敏锐地察觉到，林青的语气中已带着一丝冷意。她急忙插话：“这位…老丈说得也有道理。郭师兄，我们不如去剑阁再谈？”
郭名却像是被激起了好胜心，死死盯着林青：“你持剑给我看看。”
气氛陡然紧张起来。慕容玥知道，这是郭名与人论剑时的习惯——若对方剑姿不入他眼，便会毫不留情地批评；若对方确有造诣，则会认真讨教。可无论哪种情况，对隐藏身份的师叔祖来说，都是极大的不敬。
林青静立片刻，就在慕容玥以为他要发作时，他却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铁剑。
那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剑，剑身甚至有些磨损，剑锋也显暗淡。但当他持剑而立时，整个人的气势忽然变了。不再是那个卑微的扫地老人，而像是一座巍峨的山岳，沉稳厚重。
“请师兄指教。”林青的声音依旧平静。
他手腕轻转，剑尖划出一道弧线——正是青霄剑法起手式“青云出岫”。然而这一式在他手中，却与寻常弟子演练的大不相同。剑势更缓，弧度更大，剑尖微颤，仿佛真有流云环绕。
郭名初时面露不屑，但随着剑招展开，他的神色逐渐凝重起来。
林青的剑招朴实无华，每一式都严格按照青霄剑法的图谱，没有任何花哨的变化。但不知为何，那简单的动作却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味，仿佛这套他们习练了千百遍的剑法，突然有了灵魂。
“停！”郭名突然喝道，“你这‘青鸟投林’，为何手腕下沉三寸？”
林青收势，平静回答：“青鸟投林，意在归巢。既是归巢，自然要低飞而下，若是平直送出，何来‘投’之意？”
郭名怔在原地，眉头紧锁，显然在思考这个他从未想过的细节。
慕容玥屏住呼吸，她知道郭名虽是剑痴，但天赋极高，否则也不会被师叔祖看中。此刻他显然已经察觉到了林青的不凡。
果然，郭名沉默片刻后，语气缓和了许多：“你这一说，倒也有理。不过剑招乃前辈所创，擅自改动，恐有不妥。”
林青淡淡一笑：“剑是死的，人是活的。”
这话一出，郭名脸色又变：“荒谬！本门剑法历经千锤百炼，岂容随意更改？你一个外门弟子，不知天高地厚！”
慕容玥心中叫苦，郭名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对传统剑法的“亵渎”，这下可真是撞在他的逆鳞上了。
林青却不慌不忙，忽然转了个话题：“师兄可曾想过，为何青霄剑法第十二式名为‘青松迎客’，剑势却是直刺而非斜掠？既是迎客，为何不带半分圆转之意？”
郭名愣住了。这个问题，他从未思考过。
林青缓缓举剑，做了一个“青松迎客”的起手式：“看好了。”
剑光一闪，平平直刺。就在剑势将尽之时，林青手腕微不可察地一抖，剑尖突然划出一个小小的弧度，随即收回。
“这才是‘青松迎客’。”他轻声道，“迎客不在形，而在意。松树挺直，不卑不亢，但枝桠微展，便是迎接之意。”
郭名如遭雷击，呆立当场。这一式的精妙，远超他过去所理解的任何剑理。
慕容玥见状，知道时机已到，连忙上前低声道：“郭师兄，你还不明白吗？这位就是…”
她的话被郭名猛然抬起的手打断。只见郭名目光灼灼地盯着林青，忽然深深一揖：
“晚辈郭名，有眼不识泰山，恳请前辈指点！”
这一变故，让慕容玥又惊又喜。而林青，只是淡淡地看着躬身不起的郭名，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。
晨光渐亮，剑坪上的雾气悄然散去，三人的影子在朝阳下拉得很长。一场险些爆发的冲突，就这样化为了师徒的缘分。
林青轻轻叹了口气，伸手虚扶：“起来吧。剑道无涯，识人亦是修行。”
郭名抬起头来，眼中已满是敬重。这一刻，他终于明白，真正的剑道大家，往往藏锋于拙，不露圭角。而他的求剑之路，或许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