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里十点,丁陌回到领事馆宿舍。
他没有开灯,在黑暗里坐了很久。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,把今天所有的事、所有的人、所有的话,都重新过了一遍。
武藤、李爷、苏念卿、还有那个在码头转悠的陌生面孔……
最后,他起身打开台灯,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笔记本。翻开,里面不是文字,而是一些奇怪的符号和线条——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暗记。
他拿起铅笔,在空页上慢慢画起来。
先画了一个圆圈,代表海军省。在圆圈旁边写了个“山本”,又画了个箭头指向“调离”。然后在另一个位置画了个方框,代表参谋本部,写上“铃木”,箭头指向“升迁”。
接着,他开始画第三个人。
这个人选很关键。不能太无关紧要,否则特高课不会上当;也不能太重要,否则容易引火烧身。他需要找一个本身就有疑点、但又不会真的被一棍子打死的目标。
铅笔在纸上顿了顿,写下三个字:高桥。
高桥是陆军省驻上海联络处的中佐,负责华东地区的军需调配。这个人丁陌接触过几次,贪财,好酒,嘴巴不严。最重要的是,高桥最近半年频繁往来于上海和南京,而南京那边,正好有红党的地下情报站。
如果特高课查到高桥,会发现他的行程与几起情报泄露事件的时间点吻合。当然,这都是丁陌可以“安排”的。
他继续在笔记本上勾画。
如何让特高课注意到高桥?不能太刻意。也许可以从高桥经手的某批军需物资入手,让那批物资“恰好”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。或者,让高桥在某个场合说些不该说的话,而听众里正好有特高课的眼线。
这些都需要精细的操作,像做外科手术,多一分少一分都会坏事。
丁陌放下铅笔,揉了揉眉心。
头疼又开始了,像有根针在太阳穴里扎。这是过度使用【心理镜像】的后遗症,他知道。但今晚他还得用一次——要去浅野的梦里看看,那条鬣狗到底嗅到了什么。
他看了眼桌上的闹钟,十一点二十。
还早。
丁陌起身倒了杯水,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铁盒,里面是白色药片。他吞了两片,和着水送下去。这是铃木从日本寄来的止痛药,能暂时缓解头疼,但治标不治本。
药效上来需要时间。他靠在椅背上,闭上眼。
黑暗里,无数画面闪过。
武藤办公室里茶杯上的指纹,李爷仓库里木箱上的编号,苏念卿咖啡馆桌上报纸的折痕……每一个细节都在脑子里放大,清晰得像用显微镜在看。
这是他的天赋,也是他的诅咒。
能看见太多,就得承受太多。
十二点整,丁陌睁开眼。
头疼减轻了些,但没完全消失。他站起身,脱掉外套,从衣柜里拿出一件普通的深灰色毛衣换上。毛衣是机器织的,针脚整齐但冰冷,穿在身上只是挡寒,没有多余的温度。
他走到床边,躺下,关掉台灯。
黑暗吞没了一切。
丁陌闭上眼睛,开始调动那种特殊的感觉。像潜入深水,意识慢慢下沉,穿过地板,穿过楼下的房间,一直往下,往下……
浅野住在领事馆后面的军官宿舍,二楼最靠里的房间。丁陌来过一次,记得位置。
意识像无形的触须,悄无声息地探进那个房间。
浅野睡着了,鼾声很重。床头柜上放着半瓶清酒,还有一叠文件。丁陌的“视线”扫过那些文件——大多是调查报告,人名用红笔圈起来,又划掉,反复多次。
他在找“深渊”。
丁陌的注意力集中在浅野的梦境上。
那是一片灰蒙蒙的战场,硝烟弥漫,地上散落着破碎的文件。浅野在梦里还是个年轻军官,手里拿着军刀,四处砍杀。他砍倒一个又一个模糊的人影,每砍倒一个,那人影就变成一张纸,纸上写着名字。
山本、铃木、高桥……
丁陌心里一紧。高桥的名字已经出现了。
梦境还在继续。浅野砍得累了,拄着刀喘息。这时,从硝烟深处走出一个人影,身材高大,穿着将官制服,但脸是模糊的,像蒙着一层雾。
“你是谁?”浅野在梦里喊。
那人影不说话,只是笑。笑声很低,却让人毛骨悚然。
浅野举刀冲过去,刀锋穿透人影,人影散成无数纸片,纷纷扬扬落下。每张纸片上都有一个名字,除了已经出现的,还有几个新的:斋藤、田中、伊藤……
丁陌记住了这些名字。
第三粒、第四粒、第五粒沙子……都有了。
他继续观察。浅野在梦里捡起那些纸片,一张张看,眉头越皱越紧。这个特高课军官在潜意识里已经开始怀疑这些人了,只是现实中还没有明确的线索。
丁陌要做的,就是给浅野“送”去线索。
不是直接的证据,而是一些蛛丝马迹——斋藤经手的账目里某个不起眼的数字错误,田中某次酒后失言的记录,伊藤档案室里少了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……
这些小事单独看没什么,但凑在一起,就能编织出一张怀疑的网。
丁陌的意识在浅野的梦境里停留了足够长的时间,直到把每一个细节都记清楚。浅野从头到尾都没有察觉,他的梦境就像一池深水,丁陌的意识潜入其中,没有泛起一丝涟漪。
这就是【心理镜像】的力量——对普通人绝对的压制。
时间差不多了。丁陌缓缓收回意识,像收线一样,一点一点,从浅野的梦境里退出来。
回到自己的身体时,闹钟指向凌晨一点。
头疼又袭来了,这次更剧烈。丁陌捂住头,蜷缩在床上,牙齿咬得咯咯响。过度使用能力的反噬,他早就习惯了,但每次来的时候,还是疼得让人想撞墙。
他慢慢坐起身,摸黑找到水杯,灌了几口冷水。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滑下,稍微缓解了头痛。
他走到窗前,拉开窗帘一角。
夜色深沉,领事馆院子里只有几盏路灯亮着,光晕在寒气里颤抖。远处传来火车鸣笛的声音,悠长而苍凉,像这时代的叹息。
丁陌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。
模糊的轮廓,看不清表情。
他想起浅野梦里那些名字——山本、铃木、高桥、斋藤、田中、伊藤……六个人,来自不同部门,不同层级,却都成了“可疑人物”。
这就是他要的疑兵之计。
特高课再厉害,精力也是有限的。六条线索,六个人,够他们查上三五个月了。而这三五个月里,丁陌可以做很多事——帮红党运物资,给军统传情报,继续在日军内部织网。
更重要的是,这六个人里,有真有假。
山本和铃木,是丁陌故意抛出去的诱饵,他们本身可能有问题,也可能没问题,这不重要,重要的是让特高课去查。
高桥,是丁陌选中的第一个“重点嫌疑人”。这个人贪财好酒,底子不干净,特高课一查就能查出问题。但问题不会太大,不至于要命,却能吸引大量注意力。
至于斋藤、田中、伊藤……这三个,丁陌只听说过名字,不了解底细。但他们出现在浅野的梦里,说明浅野自己已经在怀疑了。丁陌要做的,就是暗中“帮”浅野一把,让这些怀疑看起来更有根据。
怎么帮?
他走回书桌前,重新打开台灯。
光刺得眼睛疼,但他忍着,摊开一张白纸。
先从高桥入手。
高桥最近在经手一批从上海运往南京的军用被服。这批被服的数量、规格、运输路线,丁陌都能搞到。他可以在其中“加”点东西——不是真的加,而是在账目上做手脚,让其中一部分被服“消失”,然后出现在黑市上。
特高课查黑市,顺藤摸瓜,就会摸到高桥。
至于斋藤,那个陆军省装备课的中佐,丁陌记得他最近在申报一批武器损耗。申报单上的数字,可以改一改。把正常的损耗,改成“异常损耗”,再“巧合”地让特高课看到修改痕迹。
田中在海军省管油料,伊藤在宪兵队管档案……每个人都有可以下手的地方。
丁陌在纸上写写画画,像在下一盘棋。
每一步都要算准,既要让特高课查到“问题”,又不能真的伤筋动骨。他要的是迷雾,是疑云,是一团乱麻,而不是真相。
写完,已经凌晨两点了。
丁陌放下笔,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和符号,长长吐出一口气。
疑兵之计,已成。
接下来就是执行。
他需要帮手——不是李爷,不是陈世雄,也不是铃木。这些人都有正经事要做,不能卷进这种危险的操作里。
他需要的是更隐蔽、更不起眼的人。
比如领事馆后勤部的那个安井,渡边的司机。这个人嘴紧,听话,而且经常往来于各个部门,不容易引起怀疑。
还有码头上的老赵,李爷手下的一个工头,人老实,但家里穷,需要钱。
这些人,丁陌平时都留意着,该帮衬的时候帮衬,该给钱的时候给钱。现在,是时候用上了。
当然,他不会让他们知道真相。每个人只负责很小的一部分,像流水线上的工人,只知道自己那一道工序,不知道整个产品是什么。
这才是最安全的。
丁陌把纸上的内容又看了一遍,确认没有遗漏,然后划燃火柴,把纸点着。
火焰腾起,舔舐着纸页,字迹在火光里扭曲、变黑、化成灰烬。他把灰烬撒进烟灰缸,倒上水,搅成一团糊。
做完这一切,他才重新躺回床上。
头疼还没完全消,但可以忍受了。
他闭上眼,这次是真的准备睡了。
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——要去见安井,要去码头找老赵,要去陆军省联络处“偶遇”高桥,还要去海军俱乐部打听山本和铃木的最新动向。
每一件事,都要做得自然,像不经意间的巧合。
想着想着,意识渐渐模糊。
在彻底睡去前,他脑子里闪过最后一个念头:
这乱世就像一盘大棋,人人都是棋子。但有些人,比如他,在当棋子的同时,也在悄悄移动别的棋子。
而真正的棋手,始终藏在最深处的阴影里。
无人看见。
无人知晓。
就像深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