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，到天亮时，整个上海滩已经白茫茫一片。
丁陌站在领事馆宿舍窗前，看着院子里几个清洁工在吃力地扫雪。雪片还在飘，刚扫出的路转眼又覆上一层白。他的目光越过围墙，看向苏州河方向——河面结了薄冰，货船都泊在岸边，像一群冻僵的灰色水鸟。
今天是一月二日。
按照历史，马尼拉该沦陷了。
丁陌转身走到书桌前，打开那本牛皮笔记本。最新一页上记着：“12月30日，与渡边达成协议。每月可‘报废’盘尼西林二十至三十盒，价格按市价六成。首次交货定于1月5日。”
渡边中佐，领事馆后勤部门的主管，管着药品仓库的“到期报废”流程。这岗位油水足，过期药、损耗药、报损药……账面做一做，东西就流出来了。丁陌找他，只说有南洋做生意的朋友需要备药，量大，价钱好谈。渡边没多问，生意人精明，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。
协议达成得很顺利。渡边每月多“报废”一批盘尼西林，丁陌按黑市价的五成现金支付。之前是三成，随着战争的持续渡边涨到了五成，尽管这样，双方还是都赚——渡边赚的是纯利润，丁陌省了五成成本，还能建立稳定供应渠道。
合上笔记本，丁陌穿好西装，打好领带。镜子里的男人面容平静，眼神沉稳，看不出半点波澜。他知道，今天会有消息传来，关于马尼拉的消息。
而这条消息，会进一步加固他在军统那里的信任。
上午九点，丁陌准时到办公室。桌上已经堆了几份待处理的文件，都是领事馆日常事务。他坐下，拿起钢笔，开始工作。铅笔在纸页上沙沙作响，批注、签字、盖章，动作流畅得像机器。
十点左右，走廊里传来一阵骚动。
丁陌抬起头，听见隔壁办公室有人兴奋地喊：“马尼拉！马尼拉拿下了！”
来了。
他放下钢笔，起身走到门口。几个年轻文书正围在一起，手里拿着刚送来的战报，脸上全是亢奋的红光。
“竹下君，你看！”一个同事把战报递过来，“帝国军队攻占马尼拉！美军投降了！”
丁陌接过战报。头版头条是粗黑的铅字：“马尼拉攻略战大捷”，下面配了张模糊的照片，好像是日军在街头行进的场景。日期是一月一日——比历史记载早了一天，但没什么区别。
“太好了。”丁陌把战报还回去，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，“帝国武运长久。”
“武运长久！”同事们齐声应和。
回到办公室，关上门。丁陌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。他坐回桌前，看了看墙上的钟——十点十五分。
苏念卿那边，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。
按照约定，如果马尼拉陷落的消息传来，她会在今天下午两点，去法租界那家书店，在指定书架留下一本做记号的《战争与和平》。那是信号，表示需要见面。
丁陌处理完上午的文件，中午去食堂吃了饭。食堂里气氛热烈，人人都在谈论马尼拉大捷。他默默吃着，听着，偶尔附和两句。
吃完饭回到办公室，小憩了一会儿。一点半，他穿上大衣出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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法租界，书店。
丁陌推门进去时，风铃叮当作响。书店老板抬头看了他一眼，点点头，继续整理书架。
丁陌径直走到文学区，目光扫过那一排排书脊。在托尔斯泰的作品区，他找到了——《战争与和平》，精装本，书脊朝外。他抽出来，翻开扉页，右下角用铅笔轻轻画了个三角符号。
信号收到了。
他把书放回原处，又从书架上取了本杂志，走到柜台结账。付钱时，他低声对老板说：“明天下午三点，我来取那本精装《战争与和平》。”
老板点点头，没说话。
这是暗号——明天下午三点，在书店后面的仓库见面。
从书店出来，丁陌在街边站了一会儿。雪已经停了，但天还是阴的，风吹在脸上像刀割。他拦了辆黄包车，没回领事馆，而是去了三井运输的办公室。
铃木正在对账，见丁陌进来，连忙起身：“竹下君，您怎么来了？”
“路过，看看。”丁陌在沙发上坐下，“那批‘货’安排得怎么样了？”
他说的“货”，指的是通过三井运输渠道，准备运往红党的物资。这批货里有药品、电台零件，还有一批五金工具——都是根据地急需的。
“已经分三批走了。”铃木压低声音，“一批走铁路到镇江，一批走水路到南通，还有一批走陆路到苏州。接货的人都是生面孔，钱货两清，没留尾巴。”
“好。”丁陌点点头，“最近风声紧，要更加小心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铃木给丁陌倒了杯茶，“对了，山口君昨天来找我，说‘佐藤先生’很满意上次的货，想再订一批。”
“佐藤先生”是红党通过山口宏那条线使用的代号。
“要什么？”
“还是那些，药品、五金、无线电零件。”铃木说，“量比上次大三成。价钱……他们说可以用黄金支付。”
丁陌喝了口茶，没立刻回答。
红党的需求在增加，这是好事，说明根据地在发展。但量越大，风险也越高。他需要平衡。
“可以。”丁陌放下茶杯，“但批次要分得更散，路线要经常换。宁可慢点，也要稳。”
“好，我安排。”铃木顿了顿，又说，“竹下君，有件事……渡边中佐那边，最近好像有人在查他。”
丁陌心里一紧：“什么人？”
“不清楚，但渡边很紧张。”铃木说，“他昨天找我喝酒，喝多了，说特高课有人在查药品流向，让他小心点。”
丁陌沉默片刻。
渡边这条线不能断。每月二十到三十盒盘尼西林，这是红党急需的救命药。如果断了，短时间内找不到替代渠道。
“你告诉渡边，”丁陌缓缓开口，“让他把账面做得更干净些。必要的话，可以‘牺牲’一小部分货，让查的人有收获，但保住大线。”
“牺牲？”铃木不解。
“比如主动暴露一批过期药，数量不大，但足以应付检查。”丁陌说，“查的人拿到‘成果’，就不会深究了。至于真正的好货……走别的渠道。”
铃木恍然大悟：“明白了，舍小保大。”
“对。”丁陌站起身，“另外，你跟渡边说，如果这事能摆平，下个月的货，我加价一成。”
“好，我一定转达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