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像一层薄纱裹着领事馆的灰墙时，丁陌已经在那条走了三年的后巷里站了十分钟。
他背靠着潮湿的砖墙，目光落在巷口那家还没开门的杂货铺。铺子的木板门紧闭着，门板上用粉笔写着“今日有鲜蛋”几个歪扭的字。丁陌的视线在那行字上停留了几秒——这是约定的暗号，如果写着“今日有鲜蛋”，说明一切正常，可以交接；如果没写，或者写的是别的，就意味着有变数。
字还在。
丁陌轻轻吐了口气，白雾在冷空气中散开。他拉了拉大衣领子，继续等着。
今天要交接的是药品——十盒盘尼西林，二十卷绷带，还有五小瓶碘酒。东西不多，但足够前线救几十条命。关键是怎么运出去。自从特高课的浅野盯上码头，所有常规渠道都被看得死死的，走陆路有哨卡，走水路有巡逻艇，就连黑市上的药品交易最近都被严查了几轮。
所以丁陌想了个险招：走外交邮件。
这法子他琢磨了半个月。领事馆每周都有发往南京的外交邮件，用的是特别通道，免检。如果能混进去一个小箱子，到了南京再取出来，神不知鬼不觉。难点在于怎么把箱子送进机要室，又怎么让机要室主任中村同意塞进邮件里。
中村那边，丁陌昨天已经谈妥了。两根金条，加上三年积累下来的“交情”，让这个胆小怕事的中年人点了头。但中村只答应把箱子混进去，不负责箱子从哪里来、里面装的是什么——这是他的底线，也是自保的方式。
所以箱子得丁陌自己准备，自己送进去。
这就引出了第二个问题：谁去搞箱子？谁去装药品？谁把箱子送到交接点？
不能是李爷的人。李爷是青帮头头，手底下几百号兄弟，在上海滩黑白两道都吃得开。丁陌和他有合作，码头上的事、黑市上的买卖，很多都靠李爷的路子。但李爷终究是江湖人，不是自己人。药品这种事，太敏感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。李爷可以帮忙运山货、运布匹，甚至运一些不太起眼的五金零件，但盘尼西林？不行。一来风险太大，二来李爷手下人多眼杂，保不齐哪个嘴上没把门的。
也不能是陈雪。陈雪是红党的联络员，可靠，但她的身份太敏感。特高课最近在排查诊所和药房，陈雪工作的那家小诊所已经被暗中监视了。她不能动，一动就可能暴露整条线。
所以丁陌联系了渔夫。
渔夫是红党在上海的负责人，丁陌没见过他本人，所有的联系都是通过死信箱和一次性的接头人。三天前，丁陌在法租界公园的长椅底下塞了张纸条，上面写着一串密码，意思是：急需运送一批药品，求可靠的交接人手。
昨天下午，他收到了回信。回信的方式很巧妙——丁陌常去的一家书店，老板在他预订的一本《唐宋诗选》里夹了张书签，书签背面用米汤写了字，遇热显形：明晨八点，后巷杂货铺，找阿福。
阿福。
丁陌没听过这个名字，但既然是渔夫派来的，应该可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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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点整，杂货铺的木板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。
开门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，穿着灰布棉袄，袖子挽到小臂，露出一截结实的胳膊。他搬出一筐土豆摆在门口，又挂上两块腊肉，动作麻利得很。做完这些，他抬头朝巷子里看了一眼，目光和丁陌对上了。
丁陌走过去。
“老板，有南货吗？”
这是第一句暗语。
男人擦了擦手，脸上堆起生意人的笑：“有啊，刚到的桂圆红枣，您要多少？”
“看看成色。”
“里边请。”
丁陌跟着进了铺子。铺子不大，两边架子上堆着各种杂货，空气里有股混合着干货和煤球的味道。男人把门虚掩上，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。
“是丁先生？”
“是我。”丁陌说，“你是阿福？”
“对，渔夫同志让我来的。”阿福的声音压得很低，但吐字清晰，“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，按您的要求，十盒盘尼西林拆了原包装，重新装在铁皮烟盒里，二十卷绷带用油纸包了三层，五瓶碘酒塞在茶叶罐里。箱子是旧的皮箱，一尺见方，里面垫了棉花和旧衣服，晃起来没声音。”
丁陌点点头。很专业，看来是经常做这种事的。
“箱子在哪？”
“在后院。”阿福掀开通往后院的布帘，“您来看看。”
后院更小，墙角堆着煤球和空竹筐。一口水井边放着那个深棕色的小皮箱，箱子上还有几道划痕，看起来像是用了很多年。丁陌蹲下身，打开箱子检查了一遍。
确实如阿福所说，药品藏得很妥帖。盘尼西林装在几个“老刀牌”香烟的铁盒里，就算打开看，第一眼也只会以为是香烟。绷带塞在旧棉袄的夹层里，碘酒的茶叶罐上还贴着“西湖龙井”的标签。
“钥匙。”阿福递过来一把小铜钥匙。
丁陌接过，锁好箱子，提了提重量。不轻不重，像装了几本书和几件衣服，不会引人怀疑。
“你那边怎么安排的？”丁陌问。
“箱子您带走，怎么送进领事馆是您的事。”阿福说，“南京那边，渔夫同志已经安排了人接应。外交邮件明天下午三点发车，晚上八点到南京站。接应的人会在车站等着，看见箱子的暗记就取走。”
“暗记？”
阿福从怀里掏出一小截红丝线：“系在箱子的提手上，打三个结。”
丁陌接过丝线，仔细系好。红丝线在深棕色的皮箱上很显眼，但又不是太突兀，像女人随手系上去的装饰。
“接应的人可靠吗？”
“可靠，是我们南京站的同志，跟渔夫同志单线联系。”阿福顿了顿，“丁先生，渔夫同志让我带句话：这次风险太大，如果实在不行，可以放弃，我们再想别的办法。”
丁陌摇摇头。
“前线等不起。”他说，“这几天扫荡又开始了，伤员一天比一天多。这批药早一天送到，就能多救几个人。”
阿福没再劝，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。
“那您小心。”
丁陌拎起箱子，掀开布帘回到铺子里。阿福已经恢复了生意人的模样，高声说：“您慢走啊，下次需要什么再来！”
走出杂货铺，晨雾已经散了。阳光从屋檐的缝隙漏下来，在青石路面上切出明暗交错的光斑。丁陌提着箱子，朝领事馆后门走去。
箱子的提手勒在手心里，有点硌人。丁陌走得不快，脑子里把接下来的步骤又过了一遍：九点前回到办公室，处理一些日常文件；九点半去找中村，把箱子交给他；中村会把箱子塞进下午要发走的那批外交邮件里；三点钟，邮件车出发；晚上八点，南京站的同志取走箱子。
听起来很顺畅。
但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出岔子。中村会不会临时反悔？邮件车路上会不会遇到意外检查？南京那边接应的人会不会被盯上？
丁陌深吸一口气，把这些杂念压下去。想太多没用，该做的准备都做了，剩下的，就看天意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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领事馆后门站岗的宪兵认识丁陌，看见他拎着箱子，例行公事地问了句：“竹下君，这是？”
“朋友寄存的东西，今天给他送回去。”丁陌笑了笑，把箱子稍微提起来些，“几件旧衣服和几本书，沉得很。”
宪兵瞥了一眼箱子，没再多问，挥手放行。
丁陌穿过院子，走进主楼。楼梯上遇到几个同事，互相点头致意。有人看了眼他手里的箱子，但没人多问——在领事馆这种地方，每个人都有秘密，问得太多反而不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