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我。”
门外声音落下，我强压内心波澜，侧身让开通路，面上只剩符合情境的谨慎与坦然。
为首男子约莫四十岁，面容瘦削、颧骨微凸，一双眼睛锐利如鹰，惯于在文件堆与人心迷宫中搜寻蛛丝马迹。身后年轻同志手持牛皮纸文件夹和钢笔，姿态恭谨，显然是负责记录的角色。
年长男子熟练亮出深色封皮证件：“我姓赵，赵卫国，商业局监察科。这位是同事小刘。”他声音平稳却自带不容置疑的压迫感，“韩浩同志，接到反映，韩家村技术交流小组在省城期间，活动及项目资金使用存在疑点，需向你核实情况，请如实配合。”
“配合组织调查是我的责任与义务。”我拉过两把旧木椅请他们落座，自己坐在床沿，姿态放松而不失分寸，“不知具体涉及哪些环节？我也好有针对性地说明，避免误解。”
赵科长未接话，直接开启公式化询问：“请详细说明此次来省城的任务、活动轨迹及经手款项用途，务必清晰准确，不得遗漏。”
这是审查的常规起手式，看似平常却暗藏机锋，任何一点模糊都可能被放大为疑点。幸好我早有准备，从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拿出封面磨损但字迹工整的笔记本：“我持韩家村大队的正式介绍信而来，核心任务是汇报火腿肠加工项目阶段性进展，寻求技术指导与政策协调支持，所有行程均围绕此展开。”
我开始逐一陈述：何时抵达，入住哪个招待所，拜访了农业厅哪些同志，参加了什么会议，去了哪些供销社和市场调研，接触了轻工业厅哪位同志，以及最后去了省农技院寻求技术支持。每一件事，都对应着时间、地点、人物和事由，清晰明了。
“关于经费使用，”我翻到笔记本后专门记录的账目页，“我们来自基层，每一分钱都是集体财产，开销始终秉持节俭原则。住宿费按招待所标准结算，餐费多在食堂与路边小店解决，城内交通以步行和公交为主。”我顿了顿，指向几项稍大支出，“唯一略显特殊的，是购买了几样市面同类包装食品用于向专家展示对比，以及与市场人员、老师傅沟通时用的零星几包‘大前门’香烟，这些都是工作必需，且已尽力保存单据。”说着，我拿出旧信封，倒出长途汽车票、住宿费收据等皱巴巴的票据，轻轻推到桌中央。
赵科长面无表情地倾听，目光偶尔扫过笔记本与票据，看不出信与不信。小刘则低头快速记录，钢笔沙沙声在寂静房间里被放大，让气氛愈发凝重，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。
常规询问暂歇，赵科长话锋陡转，目光如冰锥直刺向我，语气加重：“据掌握，你频繁接触市场一线人员，甚至打探计划内调拨物资价格，这是否超出‘汇报工作、寻求支持’的合理范围？是否存在利用职务之便谋取不正当利益的嫌疑？”
这才是核心杀招！他们试图将项目必需的调查，扭曲为个人牟利的违规行为。这顶帽子一旦扣实，我个人前途与韩家村项目都将万劫不复。
我深吸一口气，非但没有退缩，反而坐得更直，目光毫不回避地迎上他的审视：“赵科长，您提的这个问题非常关键，也非常及时。这恰恰触及了我们项目当前面临的最大障碍，也是我开展市场调查的根本原因与苦衷！”
我伸手拿起刚完成的《关于推广茶叶蛋项目、赋能基层集体经济的战略调整报告（草案）》，指尖轻点封面强调其重要性：“在向省农业厅及商业局相关部门汇报项目可行性时，尤其是包装物料报审环节，我们遭遇了商业局系统内部，主要是计永兴副科长等人的明确阻力。他们以‘包装物料成本过高’‘不符合经济效益原则’为由，试图从根本上否定项目可行性。”
我适时停顿，观察到赵科长眼神微眯，深处有了一丝波动，便继续说道：“韩家村搞项目是为了发展集体经济、改善社员生活，绝非给国家添负担。弄清‘成本过高’是客观事实还是人为因素，是项目推进的关键，更是对全体社员与集体财产负责。正因如此，我才冒着被误解的风险，去市场了解民间价格参照，向轻工业厅请教官方定价标准，目的只有一个：查明真相，心中有数！”
说着，我双手捧起另一个厚厚的笔记本递过去：“这是《关于火腿肠项目包装物料价格的初步调查与分析》，里面记录了市面常见包装材料的品类、等级、价格区间，也摘录了官方调拨价格、等级标准、运输费计算方式及合理损耗率。通过对比，我初步分析计永兴副科长等人可能通过三种手段抬价：一是利用物料等级差异就高不就低；二是在运输费与损耗率核定上取上限，变相膨胀成本；三是将计划内调拨辅料模糊为‘议价’物资。具体分析里面都有详述。”
赵科长接过笔记本，起初快速翻阅，带着例行公事的审视。但当他看到里面的价格对比表格、逻辑推演图及文件条款摘要时，翻阅速度明显变慢，眉头蹙起形成深刻的“川”字，显然这份笔记的专业性、细致度超出了他对“基层来的愣头青”的预期。
我趁热打铁，语气注入真挚情感，声音略带压抑的激动：“赵科长，刘同志！我们韩家村，还有千千万万个渴望脱贫的农村社队，响应国家号召发展集体副业，给社员添收入、给城里添副食，为何如此艰难？为何总有同志不想着落实政策、办好实事，反而钻制度空子、利用职权设卡子，要把新生事物扼杀在摇篮里？我摸着良心说，我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自己！调查、求人、碰钉子，都是为了弄清真相，让寄托全村希望的项目活下去，不让乡亲们的盼头不明不白熄灭！”
这番话七分是连日来的委屈与愤怒，三分是策略性引导，声音带着自然的颤抖，比刻意表演更有力量。
赵科长合上笔记本，靠在椅背上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封面，陷入短暂沉默。房间里只剩窗外隐约的城市噪音与小刘的记录声，空气仿佛凝固，沉重地压在每个人心头。这沉默，是权衡，也是评估。
终于，他抬起头，眼神比之前复杂许多，少了凌厉，多了审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：“韩浩同志，你反映的项目困难及包装物料价格问题的分析推测，我们都已听到，会如实记录在案。”他特意强调“分析”与“推测”，“但你要明白，反映问题需确凿证据，你笔记本里的内容目前仍属工作探讨与个人判断，不能直接作为认定他人违规的依据，希望你能理解。”
“我完全理解组织程序。”我诚恳点头，“我从未指望仅凭这份分析就能立刻改变什么，整理这些只是为了项目组心里有底，后续报审辩论时能有依据辩护，不被专业术语一棍子打死！”
我的通情达理赢得了赵科长的认可，他微微颔首。
这时，我做出了一个决定。我将桌上那份刚刚完成的、关于推广茶叶蛋项目的战略报告拿了起来。
“赵科长，刘同志。正是因为预见到在火腿肠项目上可能会面临长期的、复杂的纠缠，而基层的社员们等不起，国家的副食供应改善也等不起，”我将报告郑重地递向赵科长，“我经过深入的思考和调研，刚刚完成了这份新的报告。我决定调整战略，暂时搁置技术要求高、审批复杂的火腿肠项目，转而向全省有条件的社队，推广技术简单、见效快、能立刻消化养鸡产业成果的茶叶蛋项目。”
赵科长愣了一下，显然没料到我会在接受调查时，突然抛出这么一个全新的方案。他下意识地接过了报告。
“这份报告，”我继续说道，语气充满了自信和担当，“详细阐述了推广茶叶蛋项目的必要性、可行性和具体实施方案。我们韩家村愿意无偿提供标准化的制作技术和初期启动支持，并联系机械厂生产必要的小型设备，甚至可以为有困难的社队提供小额借贷。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：授人以渔，激发基层自身的内生动力，让更多的‘韩家村’能够自己站起来，富起来！”
“茶叶蛋？”赵科长明显一愣，眉头再次蹙起，这个转折完全出乎他的意料。他下意识接过报告，目光落在封面标题上，满是困惑与探究。小刘也停下笔，抬头看我，眼神里满是诧异。
“是的，茶叶蛋。”我肯定点头，语气激昂而自信，详细阐述新方案的核心优势：“其一，技术极简。核心是标准化卤制配方与卫生要求，有锅灶、酱油、茶叶和常见香料即可生产，普通社员简单培训就能上手，适配社队副业起步；其二，投入极低。无需昂贵专用设备，主要成本为鸡蛋和卤料；其三，见效极快。从投产到回款周期短，能让集体与社员快速见收益，巩固养鸡产业积极性；其四，保质期宽松。春秋季数日内可消费，完美避开长保质期技术瓶颈与高阻隔包装依赖；其五，市场广阔。风味独特、价格亲民，供销社代销或社员挑担零售皆可行。”
我稍作停顿，待他们消化后，指向方案中最具魄力的部分：“韩家村的角色将彻底转变，不再大包大揽当‘火车头’，而是转型为‘技术服务站’与‘模式输出方’。具体而言，我们无偿提供经反复试验的标准化茶叶蛋卤制配方与工艺流程，设计简易实用、就地取材的浸泡桶、周转箱等小型工具，通过省农业厅渠道向全省社队推广‘韩家村茶叶蛋技术包’。”
看着他们神情的变化，我继续抛出配套支持条款：“为确保项目落地，我们已规划配套措施：‘机械由太原机械厂提供’——我已初步沟通，可利用其边角料与闲置产能生产简易设备，成本低廉且能帮其解决部分产能与就业问题；‘资金由韩家村借贷’——我们集体愿设立小额‘互助发展基金’，为有积极性但初期困难的社队，提供无息或低息启动资金，待其回款后偿还！”
我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，满是不容置疑的信念与担当：“我们这么做的目的，就是‘授人以渔’！不再替各地跑断腿、争破头，而是把技术和模式交给他们，激发内生动力，让他们自主解决生产、销售与政策协调问题！唯有如此，才能形成星火燎原之势，让更多‘韩家村’依靠自身力量致富，这才是响应国家‘发展集体经济、改善市场供应’号召的最直接、有效、普惠的路径！”
我慷慨陈词，将新方案的战略意图、操作方法、预期效益，以及“赋能基层”“共同富裕”的核心理念酣畅阐述。不回避火腿肠项目的困境，反而将其作为战略调整的必要性注脚，把被迫转向包装成更具格局的主动进取。
赵科长目光在报告与我之间来回移动，脸上的严肃神情肉眼可见地松动、瓦解。他翻动报告，清晰的目录、详实的数据分析、可行的操作步骤，乃至对潜在困难的预判，都表明这份报告绝非仓促之作。他与小刘交换眼神，小刘眼中除了惊讶，更多了一丝钦佩。
良久，赵科长将报告轻轻放回桌面，动作褪去了之前的公事公办：“韩浩同志，你反映的项目阻力、包装物料价格调查笔记及这份战略调整报告，我们都已收到，会一并记录在案并按程序处理上报。”他特意强调“记录在案”，意味着计永兴的相关情况已进入监察科视野，虽暂无法定论，但已是无形的牵制与警告。
“关于项目资金使用，”赵科长宣布结论，“根据你提供的账目、票据及陈述，目前未发现明显违反财经纪律的行为，各项开支基本符合出差任务与基层实际条件。”
我心中一块大石落地，最危险的指控已然化解。
“至于你反映的其他问题与新方案，”他指了指报告，“跨部门协调与全省推广超出我们监察科权限，但会转交相关部门参考。”
他站起身，小刘也合上记录本：“今天的询问到此结束，希望你保持通讯畅通，配合后续可能的核实，也希望你继续积极开展工作。”
“请组织放心！我一定全力配合，为农村集体经济发展倾尽全部力量！”我恭敬而坚定地表态。
送走两位干部，关上房门，我背靠着冰凉门板彻底放松，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，后背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。
次日天色微亮，我洗漱完毕，将报告仔细装进帆布包，再次走进象征权力与秩序的省委大院。晨光中的大院肃穆宁静，却蕴藏着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力量。
第二天一早，我带着那份至关重要的报告，再次走进了省委大院。这一次，我直接求见了陈秘书。
我很快见到了陈秘书。我将报告呈上，并将昨晚遭遇商业局监察科调查的事情，以及我如何应对、如何借机阐述新方案思路的过程，选择性地、用尽量平静客观的语气向他做了汇报。
陈秘书听着，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，但当他翻阅那份报告时，眼中不时闪过赞许的光芒。
听完我的叙述，他放下报告，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，终于露出了我见到他以来的第一个微笑：“韩浩同志，受委屈了。不过，你处理得很好，顾全大局，有理有据，更有担当！”
他拿起报告，语气坚定起来：“你这个‘化整为零、授人以渔’的思路非常好！比单纯推一个火腿肠项目，格局更大，意义也更深远！这才是真正响应号召，帮助基层解决实际困难的好办法！”
他郑重对我说：“这份报告我会即刻呈送郭副省长，同时建议以省农业厅名义，尽快起草通知在全省推广‘韩家村茶叶蛋模式’及配套支持措施。你要做好准备，后续会有更多社队联系取经，你们的‘服务站’要尽快运转起来！”
“请陈秘书和领导放心！韩家村保证完成任务，全力做好技术输出与支持工作，绝不辜负组织信任！”我强压激动，站起身铿锵有力地保证。
从陈秘书办公室出来，当我走到楼梯口时，却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不期而遇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