绝对的黑暗。
不同于画廊那种尚有缝隙透入微光的昏沉,这里是彻头彻尾、浓稠得化不开的墨黑。眼睛彻底失去了作用,其他感官被迫放大到了极致。
江迟僵立在门内一步之遥的地方,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,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——浓重的、陈年的海腥和湿木头的腐朽味是基调,但底下还隐隐缠绕着一丝极淡的、清苦的草药气,以及一种……难以言喻的、仿佛被海水反复冲刷又常年不见阳光的石头特有的冷冽土腥。
他什么也看不见,只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嗡鸣,以及身边苏念几乎微不可闻的、平稳的呼吸声。
窸窣一声轻响,是布料摩擦。
紧接着,“嚓”的一声,一簇微弱昏黄的火苗自苏念手中亮起,照亮了她小半张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和一小圈范围。她点燃的是一盏极其古老的、玻璃罩子都有些模糊的煤油灯,灯焰跳动,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身后粗糙不平的墙壁上,拉长、扭曲,晃动如同鬼魅。
借着这微弱的光线,江迟勉强能看清他们所处的地方——一个极其低矮狭小的空间,与其说是屋子,不如说更像一个被遗忘的洞穴或地窖。四壁和头顶都是粗糙的、未经打磨的岩石,渗着湿冷的水汽,脚下是坑洼不平的泥土地面,角落里堆着一些看不清形状、蒙着厚厚尘网的杂物。
这里比画廊更加破败、封闭,但也更加……隐蔽。仿佛与世隔绝。
“这里是……”江迟的声音在绝对安静中显得有些干涩发颤。
“一个老渔夫多年前挖的储藏窖,废弃很久了。”苏念的声音平静无波,她举高油灯,昏黄的光晕缓缓扫过四周,“暂时死不了人。”
她走到角落,踢开一些散落的碎木片,露出一个低矮的、用几块粗糙木板搭成的简陋平台,上面铺着一层干枯发黑的海草,似乎勉强能充当床铺。旁边还有一个歪斜的木桶和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箱子。
“待着。”她将油灯放在铁皮箱上,命令道。光线稳定了些许,但依旧只能照亮有限的范围,更深的角落依旧沉浸在黑暗中。
她自己则开始迅速地检查这个狭小的空间。她仔细查看了那扇唯一的门是否从内里闩好,又走到最里面,伸手在一块凸起的岩石后面摸索了片刻,江迟似乎听到极轻微的、类似通风孔道里传来的微弱气流声。
苏念似乎满意了那里的隐蔽性,这才走回灯光范围内。她从那个不大的布包裹里,拿出少量压缩饼干和一瓶水,扔给江迟。
“省着吃。下次补给不知道什么时候。”她的语气没有任何情绪,仿佛只是在分配最基础的生存物资。
江迟接过那硬邦邦的饼干和冰凉的水瓶,触手的感觉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冷硬。他靠着冰冷的石壁滑坐下来,地面的寒气立刻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肌肤。
苏念没有坐下,她依旧站着,身影在跳动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。她的目光落在那卷被防雨布包裹的画纸上,沉吟了片刻。
“唐笑笑的出现,意味着周凛可能已经注意到雾屿镇的异常,或者至少,他开始对‘苏念可能在做什么’产生了兴趣。”她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,带着冷静的分析,“你的样子,你的伤,还有你画出来的那些东西,任何一样被发现,我们都万劫不复。”
江迟抱紧了膝盖,将脸埋进去少许,低声道:“……我知道。”
“光知道没用。”苏念的语气陡然转冷,“从现在起,你需要更快地想起来。想起‘人鱼号’更多的细节,想起那个实验室,想起所有和你身上烙印有关的人和事!”
她的目光如同实质,钉在江迟身上:“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。周凛不会给我们慢慢来的机会。”
压力如同巨石,轰然压下。江迟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,胃里翻搅得厉害。那些破碎的、带着剧痛和恐惧的记忆碎片,每一次强行回忆都像是一场酷刑。
“……我……尽力……”他声音微弱,带着自己都感到羞愧的颤抖。
“不是尽力。”苏念打断他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酷,“是必须。”
她走近两步,蹲下身,平视着蜷缩在地上的江迟。煤油灯的光在她眼底跳动,映出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。
“听着,江迟。你现在感受到的这点恐惧和痛苦,和我父亲当年所经历的相比,微不足道。和周凛将来要付出的代价相比,更是不值一提。”
“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自己是谁吗?你不是害怕被当作怪物吗?”她的声音压得更低,却像淬毒的匕首,精准地戳破他所有脆弱的防御,“那就拿出证明你不是废物的价值来!用你脑子里的东西,去把那些把你变成这样的人,一个个拖进地狱!”
她的话像带着倒刺的鞭子,狠狠抽打在江迟的心上,带来火辣辣的屈辱和痛楚,却也奇异地点燃了某种深埋在绝望灰烬下的、阴暗的火星。
他猛地抬起头,灰绿色的瞳孔在昏暗光线下收缩,呼吸急促。
苏念不再多说,她站起身,重新恢复了那种冰冷的距离感。她走到油灯旁,拿起那叠画纸,开始就着昏暗的光线,再次仔细审视上面那些关于“人鱼号”和诡异标记的线条,眉头紧锁,仿佛在破解某种致命的密码。
地窖里再次陷入沉默,只剩下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微响,以及两人轻重不一的呼吸声。
江迟坐在冰冷的黑暗中,攥紧了手中的压缩饼干,那坚硬的触感硌得掌心生疼。
地狱……
他闭上眼,不再试图驱散脑中的恐惧和痛苦,而是任由那片深沉的、冰冷的、带着铁锈和化学品气味的记忆之海将他吞没。
他必须想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