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风穿廊,吹动宫墙深处一袭素白。那白,不是雪的清冷,也不是月的幽寂,而是将死之人的颜色——贵妃自请赐死的那一晚,整座后宫仿佛被抽去了声息,连更漏都停在子时三刻,不敢再走。
苏锦年提着一盏绣纹宫灯,踏过青石长阶。她的脚步很轻,却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。宫人早已退避,唯有她一人,奉旨前来,见证这场迟来十年的终结。贵妃曾是帝心所向,也曾是东宫之患;她以巫蛊魇镇太子妃棺椁,以绣布藏符咒于春庭梁木,更以血线缝入龙袍内衬,妄图借帝王梦魇操控朝局。如今真相大白,罪证如山,唯余这一尺白绫,由她亲手呈上。
可她带去的,不止是刑具。
还有一匹素绢、一套银针、一盒朱砂混金粉。
她知道,贵妃不会甘心就这样死去。
果然,当她步入冷宫偏殿,只见贵妃端坐铜镜前,发未乱,妆未残,唇间甚至还噙着一抹冷笑。她望着锦年,眼中无惧,只有彻骨的执念:“你来了……我就知道,会是你来送我最后一程。”
锦年不语,只将白绫缓缓展开,铺于案上。那绫缎洁白如初雪,却已注定染上人命。她低声说:“这是圣谕,您若愿自裁,便可保全宗族,留个体面。”
“体面?”贵妃嗤笑,“我一生何曾有过体面?不过是男人权欲棋盘上的一枚活子。今日你站在这里,也不过是另一个我罢了。”
锦年抬眸,目光平静如深潭:“我不是你。我不争宠,不弄权,只守一线清明。”
“可你也用针杀人。”贵妃忽然逼近一步,声音嘶哑,“你以为你干净?你缝尸、绣密报、藏刃于线,甚至让杜嬷嬷‘死而复生’,只为套出太子党羽……你说你不染血?”
锦年依旧不动:“我杀的是恶,不是人。而你,为私欲祭鬼神,以绣术行邪道,败坏的是天地正气。”
话音落时,殿外忽起一阵阴风,吹得烛火摇曳,墙上影子如鬼舞动。贵妃盯着那光影,忽然笑了:“既然如此……临死之前,让我绣一样东西吧。”
“你要绣什么?”
“一只鹤。”她缓缓坐下,指尖抚过素绢,“白鹤衔丹,飞升西去——这是我娘临终前梦见的景象。她说,女子若能绣成此图,魂魄便不堕轮回,可化仙而去。”
锦年沉默良久,终于点头。
于是,在这即将成为刑场的冷宫里,一场奇异的仪式开始了。
贵妃取针,蘸朱砂与金粉调制的秘料,开始在素绢上刺绣。她的手法极快,却又精准无比,每一针落下,都似有灵性牵引。白鹤渐成形:羽翼舒展,双目含光,口中衔着一颗赤红如血的丹丸。更诡异的是,随着绣工深入,殿中竟浮起淡淡檀香,仿佛真有仙气降临。
锦年凝神细察,却发现那朱砂中掺了微量尸油——这是魇镇之术的最后一式,“魂引绣”,传说能让绣者借绣物留魂,死后附于他人之身,延续执念。
她不动声色,暗中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根“同心线”——那是她与沈清砚定情时所结,浸过雪山寒泉、埋于海棠树下三年,专破邪祟。
就在贵妃最后一针即将完成之际,锦年轻轻将线搭在绣绷边缘。
刹那间,灯火骤灭,一声凄厉尖啸划破长空!
那幅《白鹤升仙图》猛然自燃,火焰呈幽蓝色,映照出贵妃扭曲的脸庞。她瞪大双眼,看着自己毕生执念化为灰烬,口中喃喃:“不可能……为何破得了我的咒……”
锦年拾起燃烧后的残片,轻声道:“因为你忘了,真正的绣艺,从不靠怨气支撑。它生于心,成于情,归于道。你绣的是执念,我守的是初心。”
火光渐熄,贵妃颓然跌坐,再无言语。
锦年起身,将新织的白绫递上:“该走了。”
贵妃接过,望了望窗外沉沉夜色,忽然问:“外面……还是春天吗?”
“是。”锦年答,“海棠开了,满城都是粉色的雨。”
贵妃闭眼,嘴角竟浮起一丝释然:“也好……至少,我是听着春声走的。”
片刻后,白绫悬梁,香魂渺渺。
锦年立于庭院之中,仰望星空。风拂过她的衣袖,带来远处海棠的芬芳。她手中握着那只未烧尽的鹤翅残绣,轻轻放入火盆,任其化作飞灰。
她知道,这不是结束。
贵妃虽死,但她背后牵连的势力尚未根除;东宫余党仍在暗处窥伺;皇帝因连番变故心神俱疲,已显露衰象;而沈清砚近日频频夜宿军营,似有兵调动向。
风雨欲来,绣线未断。
她转身离去,裙裾扫过石阶,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线痕迹——那是她悄悄埋下的追踪丝线,源自贵妃焚毁的绣布纤维,顺藤摸瓜,终将引出下一个藏在深宫中的“绣魇”。
这一夜,长安无眠。
而在皇宫最幽暗的角落,一面尘封已久的绣屏微微震颤,其上隐约浮现半幅图案:九头蛇盘绕龙柱,口吐血丝织成“逆”字。
春风未至,杀机已动。
下一针,落在谁命门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