俞咨皋看着跪在自己面前,激动到无以复加的郑鸿逵,脑子突然有点转不过来。
他不是在演。
这种发自内心的狂喜和激动,根本演不出来。
这个郑家二爷……是真的想当官!想当朝廷的官!想脱离郑家那半海寇的身份,正儿八经地走上仕途!
俞咨皋扶着郑鸿逵,心中不断生起盘算,这位郑家二爷要是入他麾下,朝廷水师和郑家水师之间....
这一战的收获,似乎远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。
夜幕,终于笼罩了这片刚被血与火洗礼过的海。
震耳的炮声和惨叫早已退潮,海上只剩下浪头拍打船骸的哗哗声,渔民们此起彼伏的吆喝,还有伤兵压抑不住的呻吟。
星星点点的火把,在海面上连成一片晃动的光海,将这片修罗场映照得鬼魅又透着生机。
在渔民们的帮助下,打扫战场的效率高得吓人。
穿着藏青色军服的水师官兵,和头戴斗笠的黑瘦渔民混在一起。他们动作粗鲁却麻利地将一个个落水者从冰冷的海水里拖上船。
俞咨皋率领船队,大胜而归。
他刚打发走那个心思活络的郑家二当家。
此刻,他的目光,落在了那些自发赶来,埋头干活的百姓身上。
他看见一个年轻渔民,把自己身上唯一一件干爽的蓑衣,盖在了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年轻水师兵身上。
他看见一艘小渔船上,一个妇人正小心翼翼地给一个断了胳膊的官兵喂着热粥。
他看见无数艘渔船,用绳索拖拽着水里沉浮的尸体,不管是自己人还是红毛番,都先捞上来,堆在甲板一侧。
这场面,远比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海战,更让他心头震撼。
他深吸一口气。
“去,把船上有的银元都拿来。”他对身旁的亲兵统领吩咐,“用油纸包好。”
“军门,这……”亲兵有些犹豫。
“执行命令。”
很快,两包沉甸甸,用油纸包得结结实实的新制银元被取了来。
俞咨皋亲自提着,跳上一艘小舢板,朝着渔船最密集的地方划去。
他来到一艘看起来最老旧,却在指挥周围渔船调度的艨艟前。
船尾,一个须发皆白,脸上刻满风霜,正稳稳掌舵的老渔民,看见了他。
老人只是抬了抬眼皮,没起身,也没行礼,眼神平静得像是在看一个邻家的晚辈。
俞咨皋将小船靠了过去,对着老人,恭恭敬敬地一抱拳。
“老丈。”
他将手里那两包银元递过去,声音里满是诚恳。
“今日多亏乡亲们仗义援手,我大明水师才能这么快收拾好场子,救回这么多弟兄。”
“这点银钱,是晚辈的俸禄,不成敬意。还请老丈帮忙,分给今天出力的各位乡亲,买点酒喝,压压惊。”
周围的渔民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,齐刷刷看了过来。
火光下,那崭新的银元闪着白花花的光,晃得人眼晕。
然而,那老渔民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,连手都懒得伸。
他那双浑浊的眼睛,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身披重甲的大将军,平静地开了口。
“将军的兵,是保咱海边人过安稳日子的。”
“咱捞自家的兵,天经地义,哪有跟自家娃要钱的道理?”
他顿了顿,浑浊的目光扫过那些被捆成粽子,堆在别的船上的红毛番俘虏。
“至于那些红毛番……拜了娘娘,出了海,在水里扑腾的,就都是人命。”
“咱们敬的是天妃娘娘,留他们一条命,是给自个儿积德。不是为了钱。”
一番话,道理土,情义却重。
他看着老人那双布满老茧、跟老树皮似的手,再看看自己腰间那柄象征权力和杀伐的佩剑。
他一直奉行的驭下之道,就是赏功罚过,恩威并施。简单,直接,有效。
可今天,他这套引以为傲的“规矩”,在这位老渔民面前。
他的“恩赏”,在这里显得如此浅薄,甚至……是一种不合时宜的侮辱。
自家的兵。
天妃娘娘的规矩。
人心。
狗屁的道德文章!狗屁的朝堂口号!
这玩意儿,不在书本里,不在奏折上,它就在这片冰冷的海上,就在这些最普通的百姓身上,就在这几句最朴素的话里!
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胸口直冲眼眶,烫得他鼻子发酸。
俞咨皋吸了口气,缓缓收回了那两包银元。
他对着眼前这位衣衫褴褛的老渔民。
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甲,退后一步,郑重其事地,一个深躬到地。
“老丈教诲,晚辈…受教了。”
这一躬,发自肺腑。
老人默默受了他这一礼,只是点了点头,便转过头,继续吆喝着周围的渔船去捞那些残骸,仿佛刚才的一切,都未曾发生。
俞咨皋在小船上站了许久。
一回到福建舰上,他立刻下达了新的命令,声音洪亮,传遍四方。
“传我将令!”
“将此战缴获的所有粮食、布匹,取出一半!分发给所有参与救援的渔民兄弟!”
“告诉他们!这不是赏钱!这是打了胜仗,咱们大明水师,请全村父老吃的一顿庆功酒!”
命令一下,原本有些沉寂的舰队,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吼声!
“军门英明!”
那些刚刚还在为袍泽伤亡而感伤的士兵,此刻眼中重新燃起了火焰。
命令通过传令兵层层传递出去!
渔民们先是一愣,随即爆发出比士兵们更热烈的欢呼!
请吃庆功酒!
这五个字,比“赏银”更能让他们感到亲近,感到自己被需要!
俞咨皋没有停下。
他站在船头,面对那成百上千张在火光中洋溢着喜悦的脸,用尽全身力气,再次高声立誓。
“我俞咨皋在此立誓!”
“自今日起,凡我大明海疆,所有悬挂大明旗的渔船,皆由我福广水师庇护!”
“若再有海盗倭寇,胆敢侵扰!水师炮火所及,虽远必诛!”
“大明万胜——!”
“大明威武——!!”
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,瞬间,整片厦门湾,无论是水师官兵,还是普通渔民,所有人都用尽全身力气,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呐喊。
这一刻,军与民,再无彼此。
俞咨皋听着那震天的欢呼,看着那一张张真诚而狂热的脸。
他缓缓握紧了腰间的剑柄,嘴角咧开。
什么他娘的船坚炮利,这,才是这支舰队,这片大海,乃至整个大明,最坚不可摧的城墙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