朝鲜,汉城。
景福宫,勤政殿。
与上次徐禄山带来的刀兵血气不同,今日殿内朝鲜的文武百官似乎带着一种期待。
国王李倧端坐王座,一身衮龙袍。
袍袖下的双手抓着扶手。
那一场豪赌,他押上了国运。
甚至献出义州,引明军共同驻防。
大明胜了。
可他的压力,却比战前更大了。满朝文武为了“义州驻军”一事,已经吵得天翻地覆。
现在,派去大明的使臣回来了。
随行的,还有带来大明皇帝旨意的诏使。
“大明皇帝钦差正使、颁诏使臣、翰林院侍读学士杨大人到——”
殿外,鸿胪寺官员高亢的唱喏声,传进翘首以待的勤政殿。
一名身着绯色官袍的中年官员,手捧一卷刺目的明黄诏书,缓步踏入。
他不过三十出头,面容清雅,一身大明皇帝特许恩赏的绯袍,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。
正是钦差正使,杨廷麟。
其后,是数名同样文质彬彬的翰林院随员。
没有甲胄。
没有战刀。
可李倧的心,却提得比上次更高!
上次是刀架在脖子上,不得不选。
这一次,等待未知的宣告。
“朝鲜国王李倧,接旨!”
杨廷麟的声音平和温润,带着天朝上国的巍峨。
李倧不敢有丝毫怠慢,领着满朝文武,乌压压跪伏于地。
“臣李倧,恭请圣安!”
杨廷麟徐徐展开那卷明黄敕谕,朗声宣读。
“奉,天承运皇帝,敕曰:朕闻褒忠录功,帝王之盛典;怀远抚夷,天地之常经。尔朝鲜国主李倧,世守东藩,忠贞夙着……”
忠贞夙着!
听到这四个字,李倧和一众主战派大臣紧绷的身体,立刻松软了些许。
“……建虏猖獗,窃据辽东,尔能仰体天朝厚泽,遣精兵助剿,输粮馈饷,共复疆土。捷书驰奏,朕心嘉慰。”
“……特颁渥恩,用旌殊勋!”
“一、赐尔蟒龙衣一袭,玉带一围,上等茶叶五百石!”
蟒衣玉带!
这代表着大明皇帝允许朝鲜国王在服饰上,享受等同于大明亲王的待遇!
这代表着大明皇帝的鼎力支持!
李倧因欢喜身子微微发颤。
“二、加赐白金三万两,丝绸三百匹,火器甲胄百副,炸弹千枚!”
如果说前一条是无上的荣光,这第二条,就是实打实的续命甘泉!
白金丝绸已是重赏。
而那百副火器甲胄,特别是那“炸弹”千枚,更是让跪在后排的武将们双目赤红,激动得身子直哆嗦!
义州城一战,那些归来的朝鲜将士,已经把大明神兵的威力吹上了天。
可惜战后,那些大杀器便被大明悉数收回,让他们抓心挠肝,日思夜想。
现在,大明皇帝竟然赏赐下来。
“三、特准朝鲜义州城为互市之地!”
这一条,让以领议政金鎏为首的文臣们,瞬间呼吸急促!
与大明互市!
这意味着朝鲜的人参、皮货、布料,可以源源不断地卖入大明,换回他们需要的丝绸、瓷器、茶叶,甚至是火器!
金鎏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涨成了红色,花白的胡子都在剧烈抖动。
“四、赐《洪武礼制》全帙,《武经总要》一部!”
“五、追赠尔父为朝鲜国王,谥‘忠宪’,建祠致祭。”
当这一条宣读出来,李倧再也控制不住。
一股滚烫的热流直冲眼眶,泪水立刻模糊了视线!
他以臣弑君,篡位的阴影,始终是他心中最大的刺,是他统治合法性的硬伤。
大明皇帝此举,是为他的统治正名!
是为他的合法性,盖上了天朝的玉玺!(光海君李珲在位期间,在明朝与金之间采取“两端外交”,试图保持中立,这被明朝和朝鲜内部的亲明派视为“不忠”。最终,在大明的默许下,李倧发动宫廷政变(仁祖反正),推翻了伯父李珲。故而在法理上是以臣弑君,以下犯上。)
“……呜呼!江河不择细流,故能成其大;山岳不辞土壤,故能成其高。尔尚益坚乃心,永为东藩屏翰,与天朝共保义州无恙。钦哉!”
杨廷麟合上圣旨。
殿内,山呼海啸般的庆贺之声!
“陛下圣明!”
“天朝皇恩浩荡啊!”
李倧在群臣的簇拥下,接过了那份沉重的圣旨。
面子、里子、法统、未来……
大明皇帝给的,实在太多了!
多到让他感到一阵阵的眩晕,幸福得几乎要窒息。
然而,就在这片狂喜的海洋中,几个心思缜密的臣子,却从那最后一句“与天朝共保义州无恙”中,品出点异样。
共保?
大臣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,这说的是大明的义州,还是朝鲜的义州?
圣旨读完,国宴开启。
勤政殿内灯火通明,丝竹悦耳,朝鲜君臣热情似火,频频向大明使节敬酒。
李倧高举金杯,满面红光地站起身。
“天使大人远道而来,一路劳顿。今日得颁皇帝诏书,臣与举国上下,倍感天恩!臣必谨守藩邦之责,永为大明东藩屏障!”
他的声音洪亮高亢,充满了真挚感激。
“请满饮此杯!”
杨廷麟微笑着起身,举杯回敬,一饮而尽。
他放下酒杯,温润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面带醉意的朝鲜大臣,声音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丝竹之声。
“国王殿下深明大义,陛下亦是欣慰。”
他顿了顿,语气依旧温和。
“这义州互市,事关两国邦交与边境民生,陛下极为看重。陛下有旨,为示天朝与贵邦‘盟军一体,不分彼此’之诚,已命户部专设市舶司。”
市舶司!
金鎏等一众大臣,心中咯噔一下,酒意醒了三分。
只听杨廷麟继续用那春风化雨般的语调说道:
“不日,我大明市舶司提举便会抵达义州,与贵国所设之通官……”
他说到这里,脸上的笑意更浓。
“‘共理’市集,平准物价,禁绝奸宄。”
他将“共理”二字,咬得极轻。
“如此,方能使商贾通流,烽燧永靖。国王陛下,以为如何?”
勤政殿内原本喧闹的丝竹声、欢笑声,在这刹那戛然而止。
所有朝鲜大臣脸上的笑容,全部僵在脸上。
共理市集?
这哪里是共理!
大明市舶司提举,那是正五品的朝廷大员!朝鲜一个边境小小的通官,如何能与之并肩?
这分明是以“共理”之名,行“管辖”之实!
大明,不仅要在军事上“共保”义州,更要在经济上,彻底攥住这个未来朝鲜最大的钱袋子!
李倧只觉得手中的金杯,突然变得重如山岳,几乎要拿捏不住。
他缓缓抬起头,看向杨廷麟。
对方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笑脸。
那双清澈的眼眸里,没有威胁,没有逼迫。
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“善意”和不容拒绝的“安排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