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禁城,乾清宫。
春日午后的阳光有些懒散,透过窗格,在金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朱由检的身前,两份八百里加急直呈御前的军报。
他刚刚看完。
一份来自辽东,靖虏大将军徐允祯的亲笔。
朝鲜国王李倧已然称臣,两万朝鲜军枕戈待旦,十万石粮草尽数交割。
吴襄率部已进驻朝鲜义州城。自登莱港出发,横跨黄海,直抵朝鲜龙川港的海路补给线,畅通无阻。
另一份,来自北疆蓟镇。
大批建奴骑兵簇拥着金军大汗专用的正黄、镶黄两面大纛,裹挟喀喇沁部两翼,正杀气腾腾地扑向草原上的大明新城。
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垂手立在一侧。
他虽看不到密报内容,但从塘报的来处,已能嗅到战争的硝烟味。
辽东、蓟镇同时来报。战局已经全面铺开。
见朱由检许久不语,王承恩终是按捺不住心头的焦灼,嗓音压得极低。
“皇爷,战事……奴酋可是又在耍什么花样?”
话音未落,被朱由检一个抬手的手势止住。
朱由检没看他,指尖将两份奏报轻轻合上,叠放在一起。
他端起茶盏,杯盖将漂浮的嫩芽撇向一边,姿态从容。
“声东击西。”
朱由检吹了吹水面的氤氲热气。
“皇太极想演给朕看,他已亲率大军,猛攻喀喇沁。”
王承恩的心脏抽紧。
皇太极亲征?那新城的守军怕是守不住!
正要开口,却见皇帝将茶盏放回御案,发出一声轻响。
“这道假菜,炒得有模有样。”
朱由检终于抬头看向王承恩,那双眼眸里,竟带着一丝笑意。
“可惜,火候差了些。”
朱由检踱步至巨大的疆域舆图前。
“他本人,根本不在喀喇沁的草原上。”
朱由检的手指点在了义州西面,那条宁远绕路运往义州的小粮道上。
“他应该在这里。”
“像一条自作聪明的毒蛇,蜷缩在草丛里,等着咬断朕的补给线。”
王承恩顺着皇帝指尖的方向看去。
皇太极竟藏身于大明主力与宁远后方之间!
一旦得手,义州城下的大军岂不是要断粮?届时军心溃散,不攻自破啊!
“皇爷!那……那如何是好!是否即刻传令徐大将军……”
“让他如何?”
朱由检回身,打断了王承恩的惊惶。
“分兵搜山?全军后撤?还是速攻义州?”
朱由检笑了,那笑容里是全然的掌控。
“他以为朕的粮道还在宁远,以为朕的脖子,还傻傻地伸在那条路上等他来割。”
“他想看朕着急,想看朕自乱阵脚。”
朱由检的目光,遥遥投向舆图上的朝鲜义州城。
“当朕不急的时候,该急的就是他了。”
王承恩彻底懵了,皇帝的心思,他已完全跟不上。
朱由检没再多言,重新落座。
“拟旨。”
王承恩一个激灵,立刻招呼,秉笔太监疾步上前,铺开黄绫。
“传旨蓟镇总兵永平伯尤世威,深沟高垒,严守新城。无论敌军如何叫阵,一概不理。”
“告诉他,戏要做足。他越是紧张,皇太极才越是安心。”
“再传旨山西总督靖虏侯曹文诏,命其在新城之外大张旗鼓,摆出随时准备东出增援的态势。”
第一道旨意是示弱,第二道是添柴。
两道旨意,都是为了让皇太极更加坚信,他已成功调动了大明所有的注意力。
“传朕口谕给顺义王。”
第三道命令随之而来。
朱由检的手指,在地图上那支所谓“建奴主力”的行军路线上,虚虚画了一个圈。
“让察哈尔的勇士们,也该动一动了。”
“不必接战,远远缀着。斥候多派,声势越大越好。”
“朕要全天下都相信,皇太极那支佯攻的偏师,才是此战的焦点。”
三道旨意的目的,就是为了让那条藏在暗处的毒蛇,能安心地,继续做它的美梦。
朱由检挥了挥手,司礼监太监领命而去。
空旷的暖阁里,只剩下君臣二人。
“大伴。”
“奴婢在。”
“摆驾。”
王承恩心头一动,试探着问。
“皇爷,可是要去承乾宫?”
“坤宁宫。”
朱由检的声音顿了顿,补了一句。
“在那边用晚膳。”
王承恩的身子猛地一震,随即把头垂得更低,掩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狂喜与酸涩。
“奴婢……遵旨!”
坤宁宫内,所有宫女太监脚步轻快,却又落地无声,一张张脸上,是压抑不住的振奋与小心翼翼。
晚膳很快呈上,菜色精致。
朱由检居主位,周皇后坐于下首。
朱慈烺与朱慈炯两个皇子,则由乳母宫人伺候着,坐在另一侧。
“臣妾恭请陛下用膳。”
周皇后的声音平顺柔和,礼数周全到无可挑剔。
她为他布菜,为他添汤,动作娴静优雅,是一位完美的皇后。
只是那份完美之下,隔着一层冰。
那不是怨恨,而是一种被宫规与责任重新浇筑起来的精致空壳。
朱由检的筷子,停在了一碟炒鸡子前。
他记得,这是她以前最爱做的。
在王府的小厨房里,亲手为他一人做的。
那时,他不是皇帝,她也不是皇后。
他夹了一块,送入口中。
御厨的手艺很好。
却终究不是那个味道。
“今日的菜,尚可?”
周皇后见他停箸,轻声问道。
“嗯。”
朱由检应了一声,便再无下文。
一顿饭,只有两个不明所以的小皇子,叽叽喳喳地找着父皇说话。
“父皇,这个鱼好吃,没有刺。”
朱慈烺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朱由检,小手费力地举着筷子,想给父亲夹菜。
旁边的宫女吓得脸色发白,正要阻止。
朱由检却摆了摆手。
他俯下身,就着儿子的筷子,将那块鱼肉吃了下去。
“嗯,好吃。”
他笑着,揉了揉儿子的脑袋。
朱慈烺得了夸奖,小脸放光,又把筷子转向另一边。
“母后,你也吃。”
周皇后的脸上,终于浮现了今晚第一个真实的笑容。
“好,母后也吃。”
她温言应着,同样低头吃下了儿子夹的菜。
朱由检看着这一幕。
看着她脸上那抹转瞬即逝的温柔,心口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。
自那日之后,他来坤宁宫,多是看望皇子,与他们说笑片刻,便转身离去。
他与她,除了礼节性的问安,再无交谈。
他以为,这是对彼此都好的方式。
他需要时间消化那场风波带来的狂怒与羞辱,她也需要空间去舔舐那深入骨髓的伤口。
可现在他发现,这种刻意的疏离,非但没让伤口愈合,反而让两人间的冰层,越结越厚。
朱由检默不作声地夹起一块脆嫩的春笋,放进了周皇后面前的白瓷碗里。
“叮。”
碗与筷,发出一声极轻的磕碰。
周皇后的身子,微不可查地一僵。
她的视线垂落,死死盯着碗里那块春笋,一动不动。
那只握着象牙筷的手,就那么悬在半空,指节微微泛白。
朱慈烺歪着小脑袋,看看这个,又看看那个,满脸不解。
“母后,你怎么不吃呀?是父皇给你夹的。”
童稚的声音,打破僵硬。
周皇后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了一下,如梦初醒。
拿起碗筷,将那块春笋送入口中。
咀嚼的动作,很慢,很慢。
仿佛咽下的不是食物,而是一段过往。
朱由检看着她,看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,看着她比记忆中更显消瘦的下颌。
“国事繁冗,冷落了你们母子。”
他开了口,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。
周皇后抬起头,眸子望向了皇帝。
她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什么。
最终,所有翻涌的情绪,都化作了一声低得几不可闻的回应。
“陛下……心系天下,臣妾明白。”
朱由检没再说话,只是又为她添了一勺汤。
陪着两个儿子玩闹了一会儿,待他们都乏了,朱由检才让乳母带下去安歇。
偌大的寝殿,烛火摇曳,帝后二人,相对无言。
光影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,时而交错,时而分离。
“你……”
“陛下……”
两人竟同时开了口。
朱由检做了个手势,示意她先说。
周皇后却站起了身,默默走到他的身后,伸出素白的手,开始为他轻轻按揉着太阳穴。
那指尖的温度和力道,一如往昔。
片刻后,朱由检伸出手握住周皇后的手。一拽,将她拥入怀中。
“哼”的一声
(附上一首诗,不喜欢直接略过)
休叹荒田芜久,且乘意气扬蹄。
深耕何惧荆棘密,力破千钧见碧溪。
(写的更露骨的审核不通过~只能改了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