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元化入宫面圣时,怀里揣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长盒。
盒子里,是他这半辈子所有的心血。
是无数个不眠之夜,在昏黄油灯下熬红了双眼绘制出的图纸。
是他被同僚讥讽为“不务正业”时,唯一的慰藉与坚持。
今日,他要将这一切,都呈给这位真正看懂了它们的君王。
暖阁内,地龙烧得正旺,暖意融融。
朱由检没有坐在高高的御案后,而是背着手,站在那副巨大的舆图前,似乎正在神游万里。
他听到了脚步声,却没有回头。
“臣,孙元化,叩见陛下。”
“平身。”
朱由检转过身,目光平静,直接落在他怀中那个精心保护的木盒上。
“孙爱卿,把你毕生所学,都给朕展示一番吧。”
“遵旨!”
孙元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。
他珍而重之地打开木盒,将一卷卷泛黄的图纸,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缓缓铺开。
这些图纸上的线条与结构,与大明官船的制式,截然不同。
“陛下请看!”
孙元化指着一张船体剖面图,压抑着亢奋,神情专注。
“我大明的福船、广船,多为平底,吃水浅。此船型,于内河、浅海,尚可纵横。可一旦入了深海,遇上大风大浪,便极易倾覆,难堪大用!”
他的手指,划向另一张图纸。
那上面绘制的,是一艘船底尖削,线条流畅的巨船。
“臣以为,当效仿红毛番之船,造尖底之船!船身中部,更需铸入一根通体巨木,以为龙骨!”
“唯有如此,方能劈波斩浪,于深海之中稳如泰山!”
他又拿起另一张图纸,上面是复杂的帆索结构。
“帆,亦是关键!当用软帆,而非硬帆。如此,便可通过‘之’字形航行,便是逆风,亦可前行,不误战机!”
朱由检静静地听着,一言不发。
这些知识,他懂。
但他需要孙元化亲口说出来。
他要让这位技术官僚,将所有的构想,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,看看他的才学,究竟到了何种地步。
孙元化越说越是投入,双眼放光,仿佛已经看到自己亲手打造的无敌舰队,正在大洋之上纵横驰骋。
“至于船炮,臣以为,陛下革新的红夷大炮,威力与稳定性,皆优于红毛番之火炮!此乃我大明之天威!”
他毫不吝啬地送上了一记精准的称赞。
但他说完,那股亢奋的神情却渐渐冷却,眼神里的光芒也黯淡下去。
他意识到了那个最关键,也是最致命的问题。
他的声音低了下去,带着一丝不易察可的忐忑。
“陛下……战船虽好,就是……太费钱了。”
朱由检等的就是这句话。
他踱步上前,垂眸看着那些精妙的图纸,语气平淡地开口。
“那以你估计,需要多少钱?”
孙元化心头一紧。
这是皇帝在考校他。
“请陛下赐笔墨。”
“大伴,笔墨纸砚伺候。”
王承恩很快便将东西备好。
孙元化跪在地上,铺开一张宣纸,提笔便写,口中念念有词。
他的语速极快,那些枯燥的数字从他口中流出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,显然早已在他心中盘算了千百遍。
“陛下,若要造一艘主力战船,以红毛番夹板船为样。船身长约十三丈,最好用最坚硬的铁栗木,方能抵御炮火。光是船体,造价便约需三千两白银。”
“船不贵,炮贵。”
他的笔尖一顿,在纸上写下了一个惊人的数字。
“红毛番的主力战舰,两舷通常配备长八尺、重十五担之红夷大炮,共计四十门。”
“以工部如今红夷大炮的造价,一门约为八百两白银。四十门,便是三万二千两。”
“如此算来,一艘主力战船,不算人力、帆索、弹药等耗费,光是船与炮,便需三万五千两白银!”
算出这个价格,孙元化自己的心都沉了下去。
三万五千两。
这笔钱,可以武装上千名京营新军了。
而水师,绝非几十艘船就能称之为水师的。
那将是一个吞噬金银的无底洞。
他不敢抬头去看皇帝的表情,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。
整个暖阁,安静得落针可闻。
良久。
朱由检的声音才缓缓响起,带着一丝玩味。
“孙爱卿,不必事事皆学红毛番。”
“我朝的火龙船,子母舟,亦是杀敌利器。”
孙元化猛地抬头。
火龙船?子母舟?
那都是小型快船,船头装满引火之物,冲入敌阵,点燃引线后船员跳水逃生,与敌船同归于尽。
近乎于自杀式的攻击。
陛下提这个做什么?
孙元化摸不清皇帝的深意,只能呐呐地点头称是。
“是臣…愚钝。”
朱由检却没有理会他的惶恐,而是走回舆图前,目光重新落在了那片无垠的蔚蓝之上。
“成祖皇帝派郑和下西洋时,所造宝船,修四十四丈,广十八丈者,共六十二艘。”
他的声音里,带着一丝悠远的追忆。
“如今我朝内忧外患,自是比不得永乐盛世。”
话锋陡然一转,他的声音不大,却像金石相击,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!
“不过,朕意!”
“于福建、广东两地,以巨型楠木,各造一艘四十丈长,十二丈宽的巨大战舰!”
“于战舰两侧,各配备一百二十门长一丈二,重三十担的重型红夷大炮!”
“此舰,便命名为‘福建舰’与‘广东舰’!”
四十丈长!
十二丈宽!
配备一百二十门巨型红夷大炮!
这不是舰船!
这是闻所未闻的巨型海上要塞!
郑和宝船虽大,却非为战而生!陛下这是要造出两座……两座会移动的钢铁堡垒!
孙元化激动得浑身发抖,可随之而来的,却是更大的担忧与恐惧。
“陛下!如此……如此耗费更甚,恐……”
他没敢说完。
国库哪有钱这么造?
“无妨。”
朱由检转身,脸上带着一丝云淡风轻的笑意,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
“朕从宗亲‘捐输’之中,批一千万两白银,作为第一批造船费用。”
一……一千万两?!
孙元化整个人都僵住了,大脑一片空白,耳中嗡嗡作响。
他怀疑自己听错了。
朱由检的声音,还在继续,每一个字,都像是一柄重锤,狠狠砸在他的心上,砸碎了他所有的顾虑与迟疑。
“用这一千万两,于福建、广东两地,给朕造出这两艘巨型战舰!”
“再造主力战船两百艘!”
“其余护卫船,突击艇,火攻船,你根据需要,拟个折子上来,朕给你批!”
“噗通!”
孙元化再也支撑不住,双膝重重跪倒在地。
他不是跪皇帝的威严。
他是跪这足以改变天下格局的旷世豪情!
是跪这士为知己者死的知遇之恩!
他一生所学,一生抱负,在这一刻,终于找到了可以肆意挥洒的广阔天地!
“陛下!”
孙元化重重叩首,额头砸在冰凉的金砖上,声音嘶哑,却透着一股燃烧一切的决绝。
“臣,孙元化,必不负陛下圣恩!!”
朱由检走上前,亲自将他扶起。
“造船所需人力、时间巨大。广东、福建两地的民间造船厂,你亦可全权调配,朕会让两地官府全力配合你。”
“但是,朕必须警告你。”
皇帝的语气,陡然变得森冷,那股暖意融融的春风,瞬间化作了凛冽刺骨的寒风。
“该给工匠多少工钱,一个铜板也不能少!”
“若让朕知道,有人敢在这上面伸手,克扣工钱……”
朱由检的目光,像两把冰冷的刀,钉进了孙元化的眼底。
“朕不管他是谁,定斩不饶!”
孙元化心中一凛,刚刚燃起的万丈豪情瞬间被这股寒意浇得冷静下来,他再次躬身下拜,这一次,是发自肺腑的敬畏。
“臣,遵旨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