悠远庄重的《佑平之章》响起,宣告着这场盛大而压抑的祭典,终于抵达终点。
御座上的天子,已然乘坐御辇玉辂离去。庞大的法驾卤簿浩浩荡荡。
那道身着十二章纹衮龙袍的背影,消失在奉先殿厚重的门后,可那股渗入骨髓的威压,依旧死死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。
鸿胪寺卿颤巍巍地直起身,用尽全身的力气,唱出了那句所有人都望眼欲穿的两个字。
“礼——成——!”
呼……
丹陛之下,那片跪得僵硬的亲王队列中,不知是谁,第一个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浊气。
这声吐息,仿佛一道无声的号令。
压抑到极致的沉闷空气,终于开始流动。
冕冠上的旒珠与环佩叮当作响,亲王们、百官们,在内侍的搀扶下,一个个活动着早已麻木的膝盖,缓缓站起身。
结束了。
这场让他们寝食难安的祫祭大典,总算是熬过去了。
不少亲王心中都存着一丝侥幸。
或许,这位年轻的天子召他们来京,真的只是为了彰显皇权,凑齐这二百年来最齐整的一次宗室大祭,给列祖列宗一个交代?
然而,这丝侥幸,连同那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,在下一刻,便被彻底碾碎。
就在文武百官开始按照品级,分列东西两侧,准备依序退出太庙之时。
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,去而复返。
他没有理会任何一位大臣,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些勋贵,迈着细碎而急促的步子,径直走到了那二十五位亲王面前。
他微微躬身,脸上挂着太监所特有的、谦卑而又疏远的笑容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钻进每一个王爷的耳中。
“诸位王爷,陛下有旨。”
“祫祭礼成,陛下在乾清宫备了茶,宣诸位王爷即刻前往,共叙天伦。”
共叙天伦。
这四个字,在此时此刻,比“奉旨拿问”四个字,更教人胆寒。
福王朱常洵那肥硕的身躯猛地一僵,刚刚站直的腿差点又软了下去。
他脸上的肥肉挤作一团,扯出一个僵硬至极的弧度,看向王承恩,嘴唇蠕动,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。
秦王朱谊漶的脸上,则露出了一丝“果然如此”的苦涩。
他看了一眼身旁那些瞬间面无人色的叔伯兄弟们,心中竟生出一种荒谬的优越感。
看,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。
而唐王朱聿键,则对着王承恩,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。
他知道,真正的重头戏,现在才要开场。
瑞王、惠王、桂王三位皇帝的亲叔叔,面面相觑,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。
他们本以为凭借叔父的身份,总能有些体面,可这道旨意,却将他们和所有藩王,不分亲疏,尽数捆绑在了一起。
没有给他们任何交头接耳、商议对策的时间。
王承恩说完,便侧过身,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。
数十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校尉,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奉先门外,目光森然,沉默地组成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通道。
那通道的尽头,通往的不是各自的王府邸,而是紫禁城的最深处。
乾清宫。
从太庙到乾清宫的路,对于这二十五位亲王而言,从未如此漫长。
他们被“请”上了一顶顶青帷小轿,在一队队禁军与锦衣卫的“护送”下,穿过一道道宫门。
沿途的宫女、太监,尽皆垂首跪地,不敢发出半点声响。
整个紫禁城死寂一片,宛若一座巍峨的陵寝。
轿中的亲王们,心思各异,却都感受到了同一种情绪。
恐惧。
终于,轿子停了。
乾清宫那巨大的殿门,在他们眼前缓缓洞开,幽深如巨兽之口,欲择人而噬。
没有唱喏,没有引导。
王承恩只是站在殿门前,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。
亲王们只能硬着头皮,依着爵位次序,一个个走下轿,整理衣冠,迈入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宫殿。
殿内,温暖如春。
地龙烧得恰到好处,龙涎香的淡雅气味弥漫,本是安神,此刻却成了催命的符咒。
这二十五位王爷,只觉得浑身发冷,手脚冰凉。
朱由检没有坐在那高高在上的御座。
他就坐在东暖阁的窗边,身前是一张宽大的御案,案上堆满了奏疏。
他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们一眼,依旧在批阅着手中的折子。
朱笔划过纸面的“沙沙”声,是这大殿之内唯一的声响。
这声音,像蚕食桑叶,也像在啃噬着他们的骨头。
二十五位大明最尊贵的宗亲,就这么被晾在了殿中。
他们不敢坐,不敢言,甚至不敢大声呼吸。
他们像一群等待审判的囚犯,伫立在原地,承受着那无声的、却又无处不在的威压。
福王朱常洵的额角,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,顺着肥胖的脸颊滑落。
他想起了在福王邸,自己是如何用同样的手段,去消磨那个察哈尔使臣的锐气。
原来,被人如此对待,是这般滋味。
秦王朱谊漶微微垂着头,目光落在脚下那光可鉴人的金砖上,金砖映出他模糊的身影,狼狈,且无力。
蜀王朱至澍的手,在宽大的袖袍下,已经攥得死紧。
他脑中不断回响着祭文里的那句“贼起西陲”,只觉得那每一个字,都像一记耳光,火辣辣地抽在他的脸上。
时间,在死寂中一点一滴地流逝。
不知过了多久,或许只是一炷香,又或许是一个时辰。
终于。
朱由检放下了手中的朱笔。
他端起茶杯,轻轻吹了吹浮沫,却没有喝。
他缓缓抬起头。
目光,第一次,正式地落在了这群神色各异的叔伯兄弟身上。
“诸位宗亲。”
他的声音很平静,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事。
“想必也猜到,朕召你们入京,不只是为了行这祫祭大典。”
所有亲王的心脏,都猛地一抽!
大殿之内,依旧是一片死寂。
没有人敢接话,没有人敢出声。
他们只是僵硬地站着,像二十五尊被抽去魂魄的泥塑。
这沉默,在朱由检的意料之中。
他也不需要他们回答。
他站起身,缓步走到大殿中央,走到这群噤若寒蝉的亲王面前。
他的目光,从福王朱常洵那张淌着油汗的胖脸上扫过,又掠过秦王朱谊漶那张认命的脸,最后,扫过所有人。
“朕知道,你们心里在想什么。”
“你们在想,秦王被拿问,是因为他做得太过火,是杀鸡儆猴。”
“你们在想,福王身为皇叔又立了大功,陛下总要给些脸面。”
“你们在想,瑞王、惠王、桂王是朕的亲叔叔,血脉至亲,总不至于太过苛责。”
“你们更在想,法不责众。”
朱由检的声音顿住,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。
“朕,难道还敢把你们二十五个,全都办了不成?”
每一句话,都如利刃,精准地剖开他们心底最阴暗的角落,将那些龌龊、怯懦、自私的念头,血淋淋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!
福王朱常洵的身体,剧烈地晃了晃。
瑞王朱常浩的脸色,瞬间涨成了猪肝色。
朱由检没有给他们任何辩解的机会,他转过身,走向那面巨大的,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《大明舆图》。
他伸出手,手指从舆图的最西端,那片代表着陕西的土黄色区域,缓缓划过。
“今日祭文上说,贼起西陲,民陷水火。”
“诸位王爷,可知这‘水火’二字,是何等模样?”
他顿了顿,声音陡然转冷,带着一股令人遍体生寒的杀意。
“是易子而食!”
“是掘观音土而充饥!”
“是流民百万,揭竿而起!”
“那朕再问你们!”
朱由检猛然回头,目光如电,直刺众人!
“朕的子民,为何要反?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