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万众瞩目之下,那两名内官走到卓力格图面前。
然后,他们将手中的卷轴,徐徐展开。
没有清单。
更没有银两。
卷轴之上,只有一行行力透纸背,如山岳耸峙的大字。
卷身是浅米色的绫锦,纸缘以青金颜料细细勾勒出繁复的缠枝莲纹,纸面莹白,墨色乌亮。
最上方八个大字,笔锋端正如天柱,正是“御赐察哈尔部林丹汗诗”。
下方,是两句诗文。
“塞北漠南同宇内,干戈宁息盼春融。”
皇帝的字,是纯正的台阁体,横平竖直,法度森严,却没有半分呆板。
那一撇一捺,都浸透着一种君临天下的意志。
尤其是那个“春”字,撇捺舒展,仿佛一只即将振翅击天的雄鹰。
而那个“融”字,收笔处带着一丝飞白,墨色由浓转淡,意境悠远,力道却已凿穿纸背。
诗文之下,是一方朱红大印,鲜红欲滴。
阳文篆书,清晰得刺眼。
——大明皇帝之宝。
那抹红色,与漆黑的墨迹交织,构成了一幅不容置疑,不容亵渎的画面。
卓力格图呆住了。
他死死盯着那幅字,整个人像是被一道九天惊雷从天灵盖劈入脚底,彻底僵在原地。
一动,不动。
诗?
一首诗?
这就是……回赐?
他的脑子里,嗡的一声巨响,仿佛部落里祭祀时敲响的巨鼓,震得他七窍流血。
所有的念头都碎了!
五千匹战马!
两位王子!
整个察哈尔部的未来!
最后……
就换来了一句诗?!
一股焚心蚀骨的荒谬感,混杂着被愚弄、被戏耍的滔天怒火,从他胸膛最深处轰然炸开!
理智,瞬间化为灰烬!
他的脸颊涨成了深紫色,血液疯狂地冲上头颅,太阳穴突突狂跳,几乎要炸开。
双拳攥得死紧,指甲深深嵌入掌心,传来的刺痛也无法让他清醒分毫。
骗子!
那个满脸堆笑的肥胖王爷,那个挥金如土的豪迈亲王,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!
从宴席到许诺,从头到尾,都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!
一个天大的骗局!
就在他喉头滚动,那声愤怒的质问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。
主位上,福王朱常洵那不紧不慢的声音,飘了过来。
声音里,是一种看穿了一切的冷漠,更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。
“怎么?”
“卓力格图使者,是对这回赐……”
“不满意吗?”
福王的声音不高。
却像一把万钧重锤,狠狠砸在卓力格图的心脏上。
那股冲上头顶的狂怒血气,被这冰冷的一问,浇得瞬间熄灭,只剩下刺骨的寒意。
他浑身剧烈一颤,像是从一场烈火焚身的噩梦中惊醒。
瞬间记起了自己身在何处。
这里是福王邸!
是大明的心脏!
他面前坐着的,是这片土地上,权力金字塔顶端的那个人的亲叔叔!
冷汗,刹那间浸透了他的后背,黏腻,冰凉,像一条毒蛇贴着他的脊椎。
他张了张嘴,喉咙干得像是被塞进了一把滚烫的沙子,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。
骗子?
自己有什么资格,说对方是骗子?
从始至终,这位王爷都没有承诺过一两银子,一匹布。
是自己!
是自己被那泼天的富贵迷了眼,被那看似豪爽的姿态蒙了心,一厢情愿地做着黄金梦!
福王朱常洵肥硕的身躯缓缓站起,踱步走到那副御赐的诗文前,用一种近乎咏叹的语调,朗声说道:
“此乃我大明崇祯皇帝陛下,亲笔所书!”
“陛下宵衣旰食,日理万机,平日里,便是内阁首辅,求一字而不可得!”
“如今,陛下为彰你察哈尔部归顺之心,特赐下这幅墨宝!”
福王的声音陡然拔高,如同洪钟大吕,在大殿内轰然回荡!
“这一字,便值万金!”
“这两句诗,便是你察哈尔部永享安宁的保证!”
“这方‘大明皇帝之宝’的朱印,便是你林丹汗‘顺义王’爵位最坚实的靠山!”
“本王问你!”
福王猛然转身,那双被肥肉挤压的细缝中,射出两道冰冷刺骨的寒光,死死钉在卓力格图身上。
“如此厚赐,古往今来,天下万邦,谁曾有过?!”
“难道,这还不够贵重吗?!”
卓力格图再也撑不住了。
双膝一软。
“噗通”一声!
他重重跪倒在地!
“外臣……外臣不敢!”
他的额头死死抵着冰冷光滑的金砖,声音里充满了被彻底碾碎的恐惧与绝望。
他想说,这与先前商谈的不符。
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。
商谈?
那不过是自己一个人的独角戏。
所有的不甘、愤怒、屈辱,在这一刻,都只能和着血,吞进肚子里。
“外臣……需要再传信于我主……”
说完这句话,卓力格图像是被抽干了浑身的骨头,瘫软在地。
他输了。
输得一败涂地。
他更清楚,如果自己就带着这首诗回去,大汗就算不杀他,察哈尔部也完了。
没有物资,没有利器,下个冬天过去,部落就要分崩离析!
皇太极那张阴鸷冷酷的脸,在他眼前不断浮现。
一股比屈辱更强烈的恐惧,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。
卓力格图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,他猛地抬起头,双眼赤红,像一个输光了一切的赌徒,押上了自己最后的尊严。
他的声音嘶哑,却透着前所未有的决绝。
“福王殿下!”
他猛地向前膝行两步,仰视着那座庞大的肉山。
“皇太极近来频频袭扰我部,前线伤亡惨重!我主希望……希望天朝上国能给予神雷,以解燃眉之急!”
“这亦是为天朝分忧啊!消耗金军实力!”
“望福王殿下再请示天朝皇帝陛下!”
他将部落最隐秘的困境,最真实的意图,就这么赤裸裸地全盘托出!
这已经不是谈判。
这是乞求。
福王朱常洵看着跪在地上,彻底抛弃了所有伪装的卓力格图,心中冷笑。
这才对。
这才是他那位皇帝侄儿,想要的姿态。
想要东西?
可以。
但不是“换”。
是“求”!
大局已定。
福王脸上的威压缓缓收敛,重新换上了那副为难中带着一丝悲悯的表情。
他走回主位,费力地坐下,长长叹了口气。
“察哈尔部使者,你的难处,本王知道了。”
他的声音,恢复了那种温吞的、慢悠悠的调子。
“此事体大,本王也做不了主。”
“本王会如实禀告陛下。”
“你,且先回去等消息吧。”
这轻飘飘的一句话,对卓力格图而言,却不啻于天籁之音!
还有希望!
只要福王肯去说,就还有希望!
卓力格图精神剧震,连忙重重叩首,额头砸在金砖上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。
“感谢福王殿下!感谢福王殿下!”
“外臣回去,也会尽快将陛下的恩典,以及……以及两位台吉入京之事,传回察哈尔部!”
他狼狈地爬起身,躬着身子,一步步退出了这座让他永生难忘的皇恩殿。
接下来的事,就跟福王基本没什么关系了。
大方向已定,剩下的,无非是一些细节上的拉扯。
礼部和鸿胪寺,自会搞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