崇祯三年,三月二十六。
紫禁城。
召各地亲王于十月齐聚京师,行祫祭大典的圣旨,如同一只只无形的信鸽,自京城飞向大明各处藩国。
旨意一出,并未在朝堂上掀起太大的波澜。
对于那些久经宦海的文臣们而言,削藩,是好事。
藩王宗室,本就是趴在帝国身上吸血的巨大寄生虫,能剪除掉,他们乐见其成。
更何况,皇帝动的,是朱家的家事。
这把刀,再锋利,也砍不到他们士大夫的头上。
反倒是福王朱常洵,彻底在京城安顿了下来。
他住进了早年间就藩前,神宗皇帝特意为他建造的福王邸,每日里不是呼朋引伴,遍尝京城美食,便是搜罗些新奇的小玩意儿,隔三差五地进宫,献给他的皇帝侄儿。
叔侄二人,对乾清宫那日的对话,都默契地绝口不提。
福王就像一个真是来京城省亲、游玩的富贵闲人。
朱由检也由着他去。
他知道,福王这只最肥的头羊,已经被他牢牢圈在了京城这个羊圈里。
只要他这位亲叔叔在,其余的藩王,便需要掂量自己是不是比福王重要。
坤宁宫。
朱由检难得没有处理政务,而是盘膝坐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,正陪着两岁半的朱慈烺,玩着一种他自创的简单游戏。
“慈烺,你看。”
他用几块积木,搭起了一座简易的城墙。
“这是城,我们是守城的兵。”
他又拿起一个木头雕刻的小人,放在“城墙”上。
朱慈烺有样学样,也抓起一个小木人,小心翼翼地摆在自己面前。
“外面,有坏人要来攻城。”
朱由检指着远处一个代表“敌人”的红色积木。
“我们现在要做的,不是冲出去跟他们打架,而是把我们的城墙,修得更高,更坚固。还要在城里,准备好石头,滚木,还有弓箭。”
他一边说,一边拿起更多的积木,将那道“城墙”加高,加厚。
朱慈烺似懂非懂,但看着父皇认真的模样,也学着将自己面前的积木堆得更高。
“父皇,为什么不出去打他们?他们是坏人!”
小小的太子仰起脸,清澈的眼睛里满是疑惑。
朱由检摸了摸他的头,笑了。
“因为我们现在的人还不够多,武器还不够好。”
“等我们把城墙修得坚不可摧,在城里积攒了足够多的粮食和兵器,那个时候,我们再打开城门,一举将他们全部消灭!”
似乎是在告诉他,为君治国,隐忍与积蓄,远比一时的冲动更重要。
就在这片温馨的氛围中,殿外,一名司礼监的小太监,脚步匆匆地奔了过来。
守在殿门口的王承恩,立刻上前,与他低语了几句。
片刻之后,王承恩转身走入殿内,来到朱由检身旁,压低了声音。
“皇爷,礼部徐尚书派人来报。”
“察哈尔部的使臣,到了。”
“人,已经按您的吩咐,安置在了会同馆。”
朱由检脸上的温和笑意,缓缓收敛。
那双陪着儿子玩耍的、属于父亲的宠溺
眼神,在短短一瞬间,重新变回了属于帝王的深邃。
他将手中的积木轻轻放下,站起身。
“知道了。”
次日,皇极殿。
早朝。
当朱由检的身影出现在御座之上时,所有人都敏锐地感觉到,今日的气氛,有些不同寻常。
群臣朝拜之后,礼部尚书徐光启,手持笏板,自队列中走出。
这位满头银丝的老臣,脸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。
“启奏陛下。”
“蒙古察哈尔部,派遣使臣卓力格图,前来朝见。”
“该使臣已于大同府,交割赔偿战马两千匹,皆为上等良驹。”
此言一出,殿内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。
两千匹战马!
那虎墩兔憨,看来是真怕了!
然而,徐光启接下来的话,却让这股喜悦的气氛,瞬间冷却。
“昨日,臣与鸿胪寺官员,于会同馆内,与使臣队伍商谈。”
“察哈尔部林丹汗,有几大诉求,望陛下恩准。”
徐光启顿了顿,声音变得沉重。
“其一,林丹汗恳请陛下,准其继承隆庆年间,穆宗皇帝授予蒙古俺答汗的‘顺义王’封号。并准许其依旧制,对其麾下各部首领,进行官职册封。”
“其二,林丹汗愿岁岁来朝,年年纳贡。每年,向我大明朝贡两千匹战马。”
听到这里,不少官员都露出了喜色。
每年两千匹战马,这可是一笔不错的财富!
可徐光启的下一句话,却让他们的笑容凝固。
“作为交换,林丹汗希望我大明,能按‘顺义王’旧例,每年回赐白银一万两,各色布匹两万匹,粮食两万石。”
“其三,林丹汗保证,若我大明能重开边境互市,他将约束漠南所有蒙古部众,永不南下劫掠,以保我大明北境,长久安宁。”
“其四,皇太极欺人太甚,甚至扣押我方使臣,屡次进攻我部。感谢崇祯皇帝的消息,让我部及时收复两个部落。他希望能与我大明互通有无,一致对抗皇太极。”
“其五,以此为基础,希望大明能增加火器火药的互市交易量。”
话音落下。
皇极殿内,落针可闻。
御座之上,朱由检面无表情,原本在龙椅扶手上轻轻叩击的指节,停住了。
就那么停在半空中。
一个微小的动作,却让大殿的温度骤然下降。
好一个虎墩兔憨。
好一个如意算盘。
他是不是还没搞清楚,现在是谁,站在谁的面前说话?!
“顺义王”的封号?
这是要大明承认他蒙古大汗的正统地位,让他名正言顺地统合整个漠南草原!
一旦他整合完毕,那便是第二个俺答汗,甚至……是第二个成吉思汗!
朝贡两千匹战马?
却要换走价值倍于此的银两、布匹、粮食。
这不叫朝贡。
这叫勒索!
用边境的安宁,用联合抗金的姿态,来勒索大明!
他以为,他手里还捏着大明的命脉?
他以为,朕还是以前那些,为了一个“天朝上国”的宗主国虚名,就必须吃下这个哑巴亏的皇帝?
朝堂之上,官员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。
“这……这条件,似乎有些苛刻,这还是变相的岁赏啊!”
“苛刻?若能换来北境数十年安宁,每年多花几万两银子,又算得了什么?这笔账,划算!”
“不错!刀兵一起,糜费何止百万?如今能用钱解决,乃是上策!”
以户部尚书袁可立为首的一些务实派官员,已经开始心动。
在他们看来,花钱买和平,永远比打仗更省钱。
兵部和工部的官员则在低声讨论,增加火器交易量,固然能换来大量战马,但资敌之患,不可不防。
就在这时,朱由检那冰冷的声音,从御座之上传来。
“袁爱卿。”
声音不大,却瞬间压制了所有议论!
袁可立出列,躬身道:“臣在。”
“朕问你,如今边市一匹上等战马,市价几何?”
袁可立一愣,随即答道:“回陛下,约在十五两到二十两白银之间。”
“那两千匹,最高不过四万两。”
朱由检的声音依旧平淡。
“他要的回赐呢?白银一万两,布匹两万匹,粮食两万石,按市价,值多少?”
袁可立的额角渗出一丝冷汗,他迅速心算,艰难道:“陛下,至少……至少值七八万两。”
朱由检笑了。
那笑意没有到达眼底,只有一片森寒。
“用四万两的东西,换走朕八万两的物资。”
“诸位爱卿,都觉得,这笔买卖,很划算吗?”
袁可立低头,不敢言语。
朱由检缓缓从御座上站起,目光扫过阶下百官,像是在巡视自己的刀锋。
“还有!”
朱由检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压!
“他拿边境安宁,来跟朕谈条件?”
“他拿联手抗金,来当他的筹码?”
“他以为,和平,是他赏赐给大明的吗?”
“他是不是还没搞明白,是谁在下跪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