乾清宫内,地龙烧得暖意融融,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无形的凝重。
朱由检正在御案前,静静地思考着那张已经在他脑中演练了无数次的舆图。
皇太极,那头盘踞在辽东的猛虎,最迟在今年秋日,便会撕开长城的伪装,直扑大明的心腹。
兵马的调动,粮草的筹措,战术的布置……一桩桩一件件,都在他脑中盘旋。
就在这时,殿外传来王承恩压得极低,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。
“陛下,唐王已在宫外等候求见。”
朱由检的思绪从千里之外的边关收回。
他眼中的锐利与杀伐之气,瞬间敛去,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。
“宣。”
一个字,轻飘飘的,却带着君临天下的份量。
自他下旨召见,到这位新任藩王从南阳府千里迢迢赶来,已过去一月有余。
这把撬动宗室顽石的钥匙,终于送到了他的面前。
不多时,一个身着亲王冠服的身影,迈着沉稳的步子,走进了暖阁。
来人头戴九旒冕,身着玄衣纁裳,衣上绘有日、月、星辰、山、龙、华虫、宗彝、藻、火九种纹章。
这是大明亲王最高等级的礼服。
他约莫三十岁年纪,正值青壮,身材却并不魁梧,甚至有些清瘦。
面容严肃,下颌蓄着一部浓密的络腮胡,平添了几分沉稳。
但那双眼睛的深处,却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书卷气。
矛盾,而又独特。
这便是朱聿键。
他一进殿,目光不敢有丝毫游移,径直走到御案之前,对着那道高高在上的身影,撩起衣袍,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。
“臣,朱聿键,拜见陛下!吾皇万岁,万岁,万万岁!”
他的声音洪亮,动作一丝不苟,标准的五拜三叩之礼,没有半分的折扣与迟疑。
朱由检静静地看着他。
他没有立刻出声。
时间仿佛凝固,暖阁内只剩下炭火偶尔爆裂的轻响,和朱聿键沉重的呼吸声。
直到朱聿键行完了全套大礼,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金砖,朱由检才缓缓开口。
“唐王免礼。”
他的声音平淡,听不出任何喜怒。
“大伴,赐座。”
“谢陛下。”
朱聿键这才敢起身,小心翼翼地走到一旁的紫檀木椅前,只坐了半个臀部。
他的腰背挺得笔直,双手紧紧放在膝上,一副随时准备再次起身领命的姿态。
他刚承袭王位,并未做过任何逾矩或是伤天害理之事,心中自是坦然。
但面对这位以雷霆手段肃清朝野,改革频出的年轻君王,他心中更多的,是深不见底的疑惑。
暖阁内,再次陷入了沉默。
这沉默本身,就是一种压力。
“想必一路行来,唐王都在想,朕为何要召你入京面圣。”
朱由检终于开口了,一句话,便点破了对方心中最大的疑虑。
朱聿键的身子微微一震,立刻从椅子上弹起,拱手垂首。
“臣不敢揣摩圣意,但凭陛下差遣。”
他回答得滴水不漏,将姿态放到了最低。
“唐王不必如此紧张。”
朱由检的嘴角,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,仿佛是在安抚他。
“朕唤你来,想先问你几个问题。”
朱聿键再次躬身:“臣,知无不言。”
朱由检看着他那副紧绷的模样,决定换个更轻松的话题,来撬开他坚硬的外壳。
“唐王,你我若按辈分,该如何论处?”
这个问题,太过突然,也太过“家常”。
完全不像是皇帝会对藩王问出的话。
朱聿键明显愣了一下,脑中飞速盘算,而后恭敬地回答:“回陛下,陛下乃是太祖高皇帝十一世孙,臣,是太祖高皇帝九世孙。”
话一出口,他脸色瞬间就变了。
他意识到了这句话里潜藏的巨大风险,连忙补充道:“陛下是君,臣是臣!臣万万不敢与陛下论辈!”
“呵呵。”
朱由检发出一声轻笑。
那笑声让朱聿键的后背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。
“唐王不必惊慌,朕不是要以此为难你。”
“朕只是想说,你我虽同为太祖子孙,但这血脉,已经隔得太远,太远了。”
朱由检的声音依旧平淡,但每一个字,都像一柄小锤,敲在朱聿键心上。
这是在警告他君臣有别?
还是有别的含义?
朱聿键的腰,弯得更低了。
“朕听闻过一些,你幼时的事情。”朱由检的话锋,陡然一转。
朱聿键的心脏,猛地一抽!
那段被囚禁于高墙之内,长达十六年的岁月,是他一生都无法磨灭的噩梦。
“祖父……待臣很好。”他几乎是下意识地,为那个将他和父亲一同囚禁的老人辩解。
“不必为他开脱,朕也不是要追究死人的过错。”
朱由检摆了摆手,目光变得锐利起来。
“人死账消。”
“朕想说的是,你的那些经历,让你成了这满朝宗亲里,一个不那么像藩王的人。”
这句话,像一道无声的闪电,在朱聿监的脑海中炸响!
“陛下……”他张了张嘴,却不知该如何回应。
“臣觉得,身为藩王,理应安分守己,过好自己的日子,尽自己所能,照顾好封地内的百姓,便已足够。”
他只能说出这句最稳妥,最符合祖宗规矩的答案。
“是啊。”朱由检点了点头,似乎很认同他的话。“按太祖皇帝的规矩,你们非奉诏,不得擅离封地。一生富贵,安乐无忧,多好。”
他端起茶盏,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,动作不急不缓。
然后,他抬起眼。
目光如刀,直刺朱聿键的心底。
“那朕问你一个问题。”
“假如,有朝一日,鞑子大军叩关,兵临北京城下,朕,被困于这紫禁城中。”
“你,会如何?”
这个问题,比之前所有的话加起来,都要沉重百倍!
这是一道送命题!
回答“遵守祖制,固守封地”,是为不忠!
回答“起兵勤王”,是为谋逆!
朱聿键的脸色,瞬间变得惨白如纸。
额头上豆大的汗珠,一颗颗滚落,砸在他手背上。
他能感觉到,皇帝那看似平静的目光背后,是足以将人吞噬的深渊!
他的脑海中,一片混乱!
许久。
他仿佛下定了某个决心,那张挣扎的脸上,最终浮现出一抹决绝。
他深吸一口气,声音沙哑,却无比坚定。
“臣……会带领护卫,进京勤王!”
朱由检的眼中,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。
“你的王府护卫,按制最多不过千人。”
他的声音依旧冰冷。
“能做什么?”
“臣会联络南阳卫所!”
朱聿键的回答,变得更加迅速,更加坚定!
“若卫所不动,臣……臣便散尽家财,招募义勇!以尽臣子之心!”
“放肆!”
朱由检猛地站起身,狠狠一掌拍在御案之上!
“啪!”
那一声巨响,震得整个暖阁都嗡嗡作响!
“好你个朱聿键!私自联络卫所,擅自招募兵马!你是要起兵造反吗?!”
皇帝的雷霆之怒,如同泰山压顶!
“噗通!”
朱聿键双膝一软,直挺挺地跪了下去,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。
但他跪在地上,嘴里说出的话,却依旧带着那份决绝的刚硬!
“陛下有难,为臣子者,义不容辞!”
“身为太祖后裔,更不能坐视江山社稷,任由外虏践踏!”
“有所为,有所不为!”
朱由检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,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。
那股滔天的怒火,仿佛要将他焚为灰烬。
“你就不怕,朕治你一个谋逆之罪,将你唐王一脉,尽数废为庶人吗?!”
朱聿键抬起头。
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,迎着皇帝那冰冷的视线,脸上竟露出一丝惨然的笑意。
“陛下若能治臣之罪,便说明京师危情已解。”
“臣一人之死,能换来陛下与大明江山之安,臣….无憾!”